高力士将军府角门。
王贞吉穿着李从先借给他的崭新官袍，恭恭敬敬地奉上名帖，这是他第一次在达官显贵门前求见，心中忐忑不已：但愿李从先没开玩笑。
站在门口的曹掾大人才接过名帖，便笑着说，原来是王博士，果然气宇不凡，请随我来。
王贞吉随曹掾大人来到花园里的一处厅堂，“王博士请坐，稍稍等候片刻。”
侍女奉上茶。
与常人家不同，高力士家的侍女上茶之后并不退下，而是站在客人身后。
王贞吉心想，大概因为是宦官人家，家中没有真男子，所以不怕血缘混淆：侍女一旦怀孕，不需分辨，肯定是出轨，立即杖毙。
厅中已坐着四五个人，正低声聊天，王贞吉暗暗担心，“想要当花鸟使僚属的人不少啊”。
他端起茶杯偷眼观瞧，只见这些人面白无须，细听说话声音，有些尖锐刺耳，想必皆是宦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只有公公才有资格吧！”
他偷眼细看站在对面客人身后的侍女：丰满而不失窈窕，浓眉杏眼，风姿绰约，好像穿越前他着迷的某个一线明星。
王贞吉心想，高力士家的侍女相貌都如此绝伦，贵妃娘娘不知道要漂亮到什么程度。可惜高力士虽然官居将军，但毕竟是太监，纵然府上莺莺燕燕，又有什么用呢？
我一定不要净身。
王贞吉正胡思乱想，忽听见传来曹掾大人的声音，“杨将军到~高公公到~”
厅中诸人赶紧起来躬身行礼。
杨思勖也是宦官，但官居左监门卫将军，喜欢别人称他为将军，可是为何称高力士为公公？平时也都叫高将军啊。
杨思勖一脸铁青，与高力士分宾主落座。
高力士满脸笑容，“各位，圣上为国操劳日久，但后宫萧瑟，庸脂俗粉甚多，倾国之貌则唯有贵妃娘娘一人。只是贵妃娘娘身体娇弱，不堪繁重，又分身乏术，心中忧虑，所以让老奴广择天下丽人，选入宫中，抚慰圣心。”
高力士停顿一下，叹道，“关雎之德，毫无妒嫉，真是古今罕有！”
王贞吉心中纳罕，高将军为何在下僚面前也自称老奴？贵妃娘娘果真这么贤惠？
高力士接着说，“前几任花鸟使招权纳贿，徇私舞弊，奏折上说的天花乱坠，好像一个个花容月貌，送来一看，都入不了杨将军和老奴的眼，怎么能够进奉圣上！”
“所以，这回花鸟使由杨将军和老奴亲自担任，各位都有机会当花鸟使司的别驾、司马，分赴天下，为圣上采择丽人充实后宫。”
“各位都是饱学之士，什么样的人可以选入后宫，想必各位比我知道。”
说完，高力士看向杨思勖，“杨将军说两句？”
杨思勖面无表情，“开始吧！”
曹掾大人大声唱道，“请各位各抒高论！”
一人站出来说，“要说倾城之貌，古人讲得明白。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陈思王的《洛神赋》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掉完书袋，那人继续说，“只要按这两条标准，宁缺毋滥，一定能选来能入圣上法眼的女子。”
王贞吉心想，这人以前一定是个士人，后来挨了一刀，一般宦官没有这样的学问。
高力士听完，频频点头，“以前派出去的人胸无点墨，自然会选来庸脂俗粉。这位公公腹有诗书，真乃花鸟使别驾优秀人选。”
王贞吉听到“人选”二字，就明白这番赞扬只是场面话。
曹掾大人说，“下一位~”
“女子容貌固然重要，但更要有情态。沈约之云：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依在下之见，须按六朝宫体诗所写之情态为圣上寻觅，才能真得国色，供奉圣上。”
高力士又称赞一番，“这位公公所言真是高论，人若无情，则与泥塑无异，何以抚慰圣心！公公之言端的切中肯綮。”
下一位公公不是半路出家，而是自小入宫，胸中没有文墨，说出来的话尽显公公身份。只听得他说以往花鸟使只是远观待选女子，作为公公应发挥优势，深入闺房，仔细观察，说着说着就开始开车，王贞吉听罢大骇，心想唐代内宫这么开放吗！
高力士又赞美道，“浅尝辄止、雾里看花，岂能探骊得珠，唯有燃犀夜照，方能为圣上找到瑶池仙子。公公之言鞭辟入里，真是不刊之论！”
这位公公哪能听懂高力士这套词儿，瞠目结舌，险些说出“啊，什么意思？”
曹掾大人见状赶紧说，“下一位吧。”
下一位与王贞吉一样，也是个士人，他强调所选女子要有才情，方能与圣上联章对句、歌舞对弈，否则纵然千娇百媚，也是泥塑的一般，难以在圣上宵衣旰食之余，陪陛下悠游岁月。高力士听罢，又赞扬一通。
又有二人讲过之后，轮到了王贞吉。
王贞吉想起他读过的穿越故事，要么造火药，要么知道历史走向，可是谁也没有给皇帝选美，这是个新课题呀——为之奈何？
不知不觉间，他也学会了高力士讲话的口风。
王贞吉说，“刚才几位公公所言见地甚高，容貌、身段、情态、才学缺一不可，否则决不能送入宫中，污了圣上神目、辱没陛下圣体。”
王贞吉边说边想，现代有哪些技术能用到给皇上选美上来。
对了，选美！
王贞吉说，“梅兰菊莲，各有其美，丰纤艳娇，各有所爱。花鸟使也是人，有人觉得这样的漂亮，有的觉得那样的好看，纵然是画影图形，也难保汉朝毛延寿事件再次出现。”
王贞吉想说审美是主观的，但想到唐朝还没有主观这个词，就又咽了回去。
“卑职以为，不如仿照朝廷收税。”
“户部租庸调籍册把每家每户人口、岁数、田亩记得一清二楚，为圣上采择美人也可以用数算之法！”
高力士听得新奇，“王博士细细讲来。”
“为陛下采择丽人，不过容貌、身段、情态、才学四件事。”
“身段者，高矮丰纤也，高矮可以用尺子量，丰纤可以用秤来称，数据在册，谁也不能以不辨美丑为借口，给皇上进奉身段不佳的女子。”
“容貌者，不过眼睛大小，鼻梁高矮，皮肤黑白，除去皮肤，眼睛鼻子皆可度量。”
“才学者，不过诗词歌赋，歌舞弹唱，绘画弈棋，凡此种种皆可出卷考试。”
“如此，美丑妍媸，都化为数字，这样就不怕不同的人各有所爱，至于情态……”
“貌美身修又有才学的女子，情态肯定不会差的。”高力士接话道。
“王博士，你把高论再考虑周详，写成折子。”高历士思考片刻，“用府上侍女为样板，先算一算。”
王贞吉连忙道，“卑职遵命，只是……”
高力士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王贞吉的难处，指着王贞吉对面的侍女，“王博士休要嫌弃，我把玄钰送你，抛砖引玉，给你参详圣朝花鸟采择标准吧。”
王贞吉心中狂喜，但仍保持定力，镇静地说，“谢大人。”
说完偷眼瞥向玄钰，只见杏眼低垂，满面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