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阳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屏幕右下角的时钟跳成 23:07。
泡面蒸汽模糊了眼镜，他扯下领带擦镜片，却在布料上蹭到番茄酱——
是昨晚在便利店买的金枪鱼饭团，包装上的小熊图案被他揉得发皱，像极了周副总每次看完方案时的脸色。
突然，屏幕从 PPT的蓝白渐变骤变成深海般的幽蓝，光标像溺水的鱼，在蓝屏中央徒劳地闪烁。
他猛地拍打键盘，腕间的智能手表震了震，提醒他这是本周第 17次异常关机。
「求你了，撑到备份完……」他对着散热口吹气，带起的灰尘里混着咖啡渍的酸气。一股焦糊味顺着出风口窜出，像烧糊的电路板混着劣质香水——他想起上周在茶水间，听见实习生小声议论「许经理身上有股『甲方爸爸的』味」。
螺丝刀崩飞的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主板上的电容像颗肿胀的黑枣，顶端渗出淡黄色电解液，在 LED台灯下泛着油光。
他下意识用领带去扑，价值三千的真丝面料瞬间被烫出焦洞，边缘蜷曲得像被啃过的薯片——那是他上个月陪周副总见客户时买的，当时导购说「藏青色显稳重」。
「许经理这是在驯兽？」保安老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晓阳这才发现自己单膝跪在两万块的人体工学椅上，手里攥着 Gucci皮带，活像个对着电子宠物发脾气的中年男人。他慌忙起身，后腰的富贵包硌得生疼——这把椅子的人体工学设计，大概专为「跪式服务」的社畜量身定制。
数码城的雨巷泛着冷光，三公里路他跑丢了一只皮鞋。「嘉嘉电脑维修」的招牌缺了「修」字，「电脑」二字被霓虹灯照得发绿，像老式 CRT显示器的雪花屏。玻璃门上的二次元海报泡得发胀，海报里的少女举着扳手，右下角手写体「修电脑送老婆」被雨水冲成粉色墨渍。
卷帘门升起时，他闻到一股奇特的混合气息：松香、冷掉的美式咖啡，以及若有若无的柑橘调香水——和他办公室楼下的星爸爸一个味道，但多了股焊锡的金属涩味。
「进来，别把雨水带进来。」
声音像新切开的青柠，带着电路板刚通电时的噼啪感。许晓阳弯腰钻进去，头顶的风铃发出破音——仔细一看，是用废旧 CPU风扇改的，扇叶上还粘着半片银杏叶。
工作台后，一个扎着凌乱丸子头的女孩正在用牙齿撕开跳跳糖包装。她的工装裤口袋别着五把螺丝刀，最显眼的那把是雷神之锤造型，锤柄刻着「For Asgard」。卫衣背后印着「别叫我修电脑」，小字「除非你长得像吴彦祖」被洗得发白，倒像是「除非你带小熊饼干」。
「症状。」她含着糖粒开口，紫色的跳跳糖在舌尖炸开，像在运行一段错误代码。护目镜滑到鼻尖，露出半双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让他想起公司楼下那家日料店的三文鱼刺身——锋利，且带着冰鲜的冷感。
他递上电脑，注意到她左手小指的蜈蚣状疤痕，从指节延伸到手腕，在改装过的卡西欧手表下消失。屏幕显示的不是时间，而是不断跳动的二进制代码，此刻正显示「0100100001100101」——他记得这是 ASCII码的「HE」。
「做 PPT时突然蓝屏，然后……」
「硬盘在哀嚎。」她打断他，指尖一弹，跳跳糖精准落进他张开的嘴。甜味混着焦糊味在舌尖炸开，他这才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蓝色焊锡膏，和他今天打翻的钢笔墨水一个颜色。「磁头像困在唱片沟里的甲虫，正用最后力气刨坑。」她突然龇牙，从喉咙里逼出齿轮摩擦般的咔嗒声，震得他后槽牙发麻，「听到了吗？这是死亡前的摩斯密码。」
许晓阳盯着她手里的硬盘，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她的手指在接口处停顿半秒，像是在确认某种生物电信号——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独有的「开机仪式」：用小指疤痕轻触设备，像骑士用剑鞘触碰盾牌。
「这硬盘……」他闻到她发间的松木香，混着跳跳糖的酸甜气息，「还有救吗？」
「要看你愿意为数据冒多大风险。」她将硬盘插进一台微波炉大小的设备，外壳上贴着「警告：内有赛博幽灵」的贴纸，「数据抢救有两种模式——温柔抚摸，或者暴力拆解。前者需要 24小时，后者……」她敲了敲设备侧面的红色按钮，「30分钟，但有 37%概率永久损坏。」
「选暴力。」他想起周副总办公室墙上的标语：「效率就是生命」，「明天早上九点前我需要方案，否则……」
「否则你的工位会变成共享办公区，咖啡机再也不会为你自动研磨蓝山。她挑眉，护目镜后闪过一丝戏谑，「放心，我比你们 CTO更懂『效率』—上个月他找我修电脑，硬盘里藏着三个 G的……」她突然噤声，用螺丝刀挑起他歪掉的领带，「阿玛尼新款？可惜了。」
他这才注意到领带被电容烧出的洞，边缘焦黑蜷曲，像被啃过的薯片。这是他上个月陪周副总见客户时买的，导购说「藏青色显稳重」，此刻却像块破布挂在脖子上。他慌忙扯下领带，塞进裤兜时摸到一团皱纸——是昨天买的胃药说明书，背面记着方案修改要点，字迹被冷汗晕开。
「胃不好？」她从抽屉里扔出袋小熊饼干，包装上画着举着扳手的小熊，旁边标注「含铝碳酸镁微粒」。他撕开包装，发现饼干上印着二进制码，咬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在运行微型程序。
「你这里……」他环顾四周，墙上挂着《黑客帝国》光碟，角落堆着老式收音机和改装过的 Game Boy，「不像普通维修店。」
「普通维修店能修好泡过马桶的手机？」她举起螺丝刀，刀头反射出他焦虑的脸，「上个月有个女生哭着抱来浸满奶茶的 MacBook，键盘缝里全是波霸珍珠。我花三小时挑出 27颗完整珍珠，熬了杯奶茶给她——顺便收了双倍维修费。」
他笑了，这是今晚第一次放松面部肌肉。饼干渣掉在键盘上，她皱眉抽出把小刷子——刷头是微型雷神之锤，手柄刻着「Whosoever holds this hammer，if he be worthy」。刷毛扫过按键的声音，像极了他每天清晨刷信用卡买咖啡的音效。
「别动。」她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温热的掌心透过衬衫传来触感，「你肩膀有块电路板——不，是富贵包。」她指尖敲了敲他后颈，「久坐族通病，和我那些修不好的老电脑一个毛病：散热不良，零件老化。」
他想起智能手表的健康提醒：上周平均睡眠 4.2小时，肩颈劳损程度达 89%。屏幕上的小人每天做着拉伸动作，而他只能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模仿。
突然，设备发出蜂鸣，进度条跳至 98%。她的瞳孔在护目镜后收缩，像捕食者锁定猎物。他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的新纹身——扫出来是「维修价目表」，最底下用红色标注：「修男朋友价格面议」，旁边画着小熊举着扳手，扳手尖指向「面议」二字。
「价格怎么算？」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想咬掉舌头。
「看故障类型。」她头也不抬，专注盯着屏幕，「如果是『单身太久导致的程序崩溃』，需要重装情感系统；如果是『被职场 PUA的逻辑错误』，得先格式化大脑里的垃圾文件。」她突然转头，护目镜倒映出他泛红的耳根，「你属于哪类？」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突然响起——周副总的来电，备注是「灭绝师太」。她伸手夺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他瞥见她修改了通话背景音：原本的忙音被替换成键盘敲击声，像极了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打字声。
「许经理正在做最后调试，」她的声音突然甜得发腻，像加了三倍糖浆的星冰乐，「明天晨会保证让您眼前一亮。」挂掉电话后，她从口袋掏出张便利贴，写下「撒谎服务费：50元」，贴在他电脑上，「友情价，比心理咨询师便宜 80%。」
雨不知何时停了。他走到门口又折返，皮鞋踩到地上一张光碟——《黑客帝国》封面旁写着「学习资料（别动）」，背面用铅笔写着「尼奥的选择：红药丸 or蓝药丸？」。他想起她卫衣上的「别叫我修电脑」，突然意识到「吴彦祖」三个字被划掉了，底下歪歪扭扭写着「许晓阳」。
「许嘉嘉。」他指着她胸前的名牌，泛黄的底色让他想起大学图书馆的旧书，「名字不错，和我同姓。」
「巧了，」她终于抬头，眼角的泪痣在灯光下像颗红焊锡点，「我爸说这名字是为了『电脑修不好时，还能靠姓氏套近乎』。」她扔来条毛巾，角落绣着龇牙咧嘴的恐龙，「擦把脸，你现在像刚从《生化危机》片场逃出来——或者刚被周副总骂完。」
毛巾带着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混着一丝机油香。他擦完脸才发现，毛巾内侧用极小的字绣着「嘉嘉特供——内含解压代码」。他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熊饼干包装，发现背面的「解压代码」字样下，多了行用指甲刻的小字：HELLO WORLD。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眼玻璃门。自己的倒影里，领带歪在腋下，衬衫皱得像揉烂的财报，手里攥着恐龙毛巾和小熊饼干——却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她在工作台后冲他挥手，扳手在指间转得飞快，像在弹奏某种隐形的乐器。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他摸出手机想叫车，却发现屏幕上多了个陌生 APP——图标是举着扳手的小熊，名称是「嘉嘉紧急呼叫」。点开后是空白对话框，光标闪烁着，像在等待输入什么。
他犹豫片刻，输入：谢谢你，今晚救了我的数据。
几乎是瞬间，对方回复：数据是救了，但你的领带没救了——下次别穿这么贵的来修电脑，我会紧张。
他笑了，抬头看向维修店的窗户。窗帘缝隙里透出暖黄的光，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手里举着硬盘，像举着一枚赛博时代的勋章。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暴力拆解」，此刻却觉得，有些东西在温柔地重组——比如他皱巴巴的衬衫，比如他千疮百孔的硬盘，比如他在凌晨三点的雨夜，突然跳动得轻快些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