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宁远远看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就觉得肯定是冯春。
傍晚的风吹得渐渐变大,女孩身后的马尾也跳起舞来。
她手里攥着铁锹,一脚深一脚浅的跑过来,引得前面的衣服剧烈波动,站在山坡上喊了一声之后,看到墓碑前的冯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
冯春扭头望着柳宁,她灰色的棉外套下面鼓鼓囊囊不知藏了什么,只看到里面穿的是蓝白相间的高中校服。
他干脆朝她招招手,“过来!”
“啊?”
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你看,这是我爸,这是我妈,爸、妈,我旁边这个叫柳宁。”
“呃……我……”柳宁手足无措把铁锹背到身后,拿着铁锹站坟头,不知道还以为要刨坟了。
冯春却自顾自地说着,“爸,妈!她今年就要考大学了,你们在下面也多努努力,万一灵光乍现探到考题什么的,就托梦给我,我跟她讲。”
柳宁仰头看看旁边一脸情真意切的冯春,忽然有些触动。扭过头来,她靠前一步,给墓碑鞠了个躬。
“那个,拜托叔叔阿姨了。”
此时,渐渐走到最后的香火恰好燃尽。
“行了。”
冯春拍拍包,神态轻松地看看柳宁,“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上课啊?”
“今天下午全校劳动,我们班在这一片除草——你喝酒了?”
柳宁亮亮手里的铁锹,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盯着冯春。
“陪我爸妈喝了两口,怎么,你也要喝?”
“不要。”
柳宁扭过头不看冯春,嘴上却劝慰起来。
“工作没了还能再找,反正你……别太伤心了。”
“哪儿啊,我有的是办法。”冯春不以为意地笑笑。
柳宁瞅瞅他的眼角,“都跑到墓地里哭了,还说有办法?”
冯春一时语塞,干脆低头看看她手里的铁锹,木柄上还印着燕京一零一中学的校名。
八十年代初中高中都一样,每周固定时间就要全校劳动。
而一零一中学本身校园就在圆明园里,所以每每全校劳动就是给附近的农户帮忙。
几年前圆明园成立了管理处,学校从此全校劳动的项目就变成了协助管理处在圆明园的山坡上种树除草。
冯春记得柳宁好像是三年级二班。
不过既然是全校活动,那不应该只有她出现在这里才对。
“王宝器和关晓北呢?”
“关晓北估计在偷懒吧?至于王宝器……”
柳宁撇撇嘴,“帮姚红英干活呢呗。”
冯春口里的王宝器,就是住在他们四合院东厢房的那一户,刘婶的儿子,如今也是毕业年级。
而关晓北同样如此。
只不过柳宁跟王宝器是高三二班,关晓北是高三一班。
这正是五环之内,四合院里,三个考学,分两个班,情况一言难尽。
当然了,现在连四环还没有呢。
平日里三个学生早出晚归,除了周末晨跑的时候,冯春跟几个人还能打个照面,其余时候,几乎都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此时巧遇,他干脆把车子从碑林那头扛了过来,打算跟柳宁一起摸会儿鱼,反正一会儿从圆明园里走小路骑回去也没问题。
二八大杠扔在野坡上,铁锹插进泥土里,俩人就这么在坡上望着这一片“坟景”。
“给你的题做的怎么样了?”
“还行,你那些考题都是一些往年的卷子,好多课上老师也让做过……”
刚刚干了半天的活,柳宁的头发被风吹地有些松散。
她干脆扯下皮筋,一边絮絮说着话,一边重新整理起来。
此时的太阳不热,但恰好可以让吹过的风温暖一些。
散开的头发调皮地随风飞舞,有的干脆从冯春面前拂过,留下一点淡淡的清香。
当然,这不是什么少女的体香,而是海鸥洗头膏的味道。
冯春坐在坡上,向后撑着身子,听着柳宁轻柔的话语,看着她一点点把黑栗色的长发收拢起来,忽然觉得这一刻格外的美好。
看着重新扎好头发的柳宁,他想到什么,站起身来朝不远处的柳树走去。
从新抽的枝条里折了一条粗细均匀的,冯春从包里翻出一把小刀,把两头截断,一头削尖,只留下约莫筷子长短。
柳宁此时已经不说话,看着冯春走向自己,不明所以地问道,“你干什——”
“嘘,别动。”
冯春凑到柳宁跟前,俩人的距离忽然只剩下了不到五厘米,柳宁看着凑过来的臂膀,紧张得不敢动弹。
冯春抬起双手,捋过女孩的长发,把柳枝压在她扎皮筋的位置,把手中顺滑的发丝缠绕挽起,然后用柳枝缓缓的插过柳宁后脑的发丝,一个简单的发髻就这样完成了。
冯春拍拍手,转到柳宁身后,非常满意。
“怎样,是不是方便多了?”
“嗯,是挺方便。”
柳宁放松下来,伸手摸摸,心里却想,扎个发髻非要环抱着自己吗?
殊不知冯春只学过这样操作,就好比很多人打领带,低头打自己的领带轻车熟路,帮别人打的时候脑子和手就协调不起来了。
俩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个声音传过来。
“好哇,我以为只有我偷懒,原来你也一样!”
冯春都不用扭头,就知道肯定是关晓北。
柳宁则是不自然地撩撩头发,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有没有被关晓北看到。
此时的关晓北嘴里叼着一个刚做好的柳笛,正得意呢。
他凑到冯春面前,鼓起嘴吹起来,柳笛发出了扁扁的声音,有点像一个没憋住的屁。
“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冯春点头表示赞叹。
柳宁则是开口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都快干完了,大伙儿都歇了,我寻思找你玩会儿呢!”关晓北笑嘻嘻的凑过来。
不过柳宁并不想理他,“你怎么不找王宝器玩会儿?”
“找他不行!”
关晓北摊摊手,“他眼里哪有我啊,只有姚红英!”
“再说了,跟他说话费劲。”
这倒是真的。
冯春虽然刚刚在四合院住了几个月,但是也对这位不常碰面的王宝器有所了解。
此君小时候拉肚子发烧,去了诊所,大夫给打了一针庆大。
后来病好了,却也落下了个耳鸣的毛病,说话还好,听声音特别费劲。
你说他运气差吧,好多人直接都听不见了。
你说他运气好吧,打了庆大没事的大有人在。
几人站在坡上说着话,目标可比刚才显眼多了。
不一会儿,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柳宁!可找到你了!”
冯春扭过头去看,只见来人半长的头发打理得颇为服帖额头的刘海特意别了两个红色的发卡,格外显眼。
早春时节,她只穿着一身校服,这校服不知为何腰身显得细一些,更衬得她身材苗条,脚上的一双小皮鞋,在这漫山遍野走了半天竟然没沾多少泥土。
本来他还想问柳宁这是谁,结果看到这女孩后面跟着一个笑得憨厚、手拿两把铁锹的矮个子,立刻就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