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龙旺公社,日头仍像悬在头顶的烙铁,把渭河滩烤得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李红梅蹲在知青楼后的菜地里,指甲缝里嵌满泥土,正仔细拔除豆角架下的杂草。汗水顺着她被晒得黝黑的脖颈往下淌,在蓝布衫领口洇出深色的汗碱,像一朵朵枯萎的花。远处突然传来的叫骂声惊得她手一抖,嫩绿的豆角藤差点被连根扯起。
“这工分本怕不是给城里人开的!”王大婶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剪刀,划破午后的寂静。李红梅直起腰,看见老妇人正站在晒谷场中央,手里挥舞着皱巴巴的工分单,蓝头巾下的白发被风掀得凌乱。她的镰刀重重砸在石板上,迸出的火星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上个月修渠,老赵累得尿血,工分还没这些细皮嫩肉的娃娃教两节课来得多!”
围观的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赵老汉蹲在墙根剧烈咳嗽,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烟袋杆,烟灰簌簌落在打着补丁的裤腿上。几个壮劳力把草帽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对着哩!俺家军娃天天天不亮就去挑粪,来回三里地,工分咋就比不过知青教娃娃唱两句歌?”人群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附和,夹杂着孩童的哭闹和牲畜的嘶鸣,惊得树梢的蝉都噤了声。
李红梅攥着沾满泥土的工分簿往晒谷场跑,膝盖的旧伤在热浪里隐隐作痛。这处伤痛是去年修导流坝时留下的——当时她为了抢救被洪水冲走的测量木桩,一头扎进湍急的河水里,膝盖重重磕在石块上。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有根细针扎进骨头缝。
“婶子,工分是按劳动量记的……”她话没说完,王强已经从人堆里窜出来。王强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还带着新鲜的线头,那是她昨晚熬夜帮他缝的。“我们天不亮就下田,日头落了才回屋!”王强撸起袖子,露出结痂的伤口,“这疤是加固导流坝时被钢筋划的,当时血把河水都染红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胸膛剧烈起伏。
“够咧!都包吵咧!”刘天祥的旱烟袋重重杵在石磨盘上,火星子溅到旁边“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上,烫出焦黑的洞。刘书记古铜色的脸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中山装口袋别着的钢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微微晃动。“今黑咧开社员大会,把账掰扯清楚!谁要是胡搅蛮缠,就去坝上挑十趟石子!”
夜幕降临时,公社大院的老槐树下挤满了人。墙上“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标语被油灯映得忽明忽暗,油墨在高温下晕染出诡异的纹路。李红梅抱着厚厚的工分簿站在土台上,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想起刚下乡的那个冬天。那时她和知青们挤在漏风的土坯房里,冻得睡不着觉,是王大婶悄悄送来一床新棉被,说“娃娃们受苦了”。
“我来说两句!”张建军挤到台前,他的深蓝色工装被汗水浸出层层盐渍,后背印着的施工示意图早已模糊不清。他展开泛黄的报纸,手指点着大寨村工分制度的报道,声音有些沙哑:“大伙都瞅瞅,人家按劳动强度、技术含量记分。赵大叔修渠的手艺,知青改良土壤的学问,都是为集体出力!”
“说得轻巧!”田娃猛地站起来,他精瘦的脸上满是不屑,“改良的麦种?去年秋里,知青把化肥当糖撒,烧死多少秧苗?上个月抢水,知青把俺家的水桶都砸烂了!”他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短暂的平静。
李红梅的思绪回到那个混乱的清晨。那天,天还没亮,王强带着几个知青去水渠打水,却发现闸门被提前关闭。双方争执起来,混乱中,知青小陈失手砸烂了田娃家的水桶。水花四溅,溅湿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标语,也溅碎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知青们培育的菜苗被人连根拔起,“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木牌碎成满地木屑。
“都别吵咧!”赵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他空荡荡的裤管在夜风里晃荡。老人的声音像破风箱,却让全场瞬间死寂,“洪水那天,要不是小张背着我,要不是红梅举着灯,我这条老命早喂了渭河!这些娃娃,是拿命护咱龙旺!”说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进衣领。
刘天祥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灰落在“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牌上。“这样,工分按体力、技术、出勤三样评。知青和老农结成对子,互相学!”老支书看向李红梅,“明儿起,你带着知青挨家学种地。大海,你带后生跟知青学新技术。谁再闹事,工分扣一半!”
散会后,月光给知青楼镀上冷银。李红梅坐在台阶上,望着墙上“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标语苦笑。这几个月来,她带领知青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到深夜;和张建军一起研究改良土壤的方法,双手磨出厚厚的茧子;帮着王大婶照顾生病的小孙子,却依然得不到部分村民的认可。
张建军在她身边坐下,递来一个烤红薯:“王大婶塞给我的,说...说让你别往心里去。”红薯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她接过红薯,感受着那一丝温暖。“你说,我们真的能让大家心往一处想吗?”她轻声问。
“能。就像修坝,得一筐土一筐石地垒。”张建军坚定地说。
接下来的日子,渭河滩上出现了奇特的景象。清晨,李红梅带着知青们挎着竹篮,跟着老农们学习辨认稗草。她蹲在赵老汉身边,认真看着老人布满裂口的手如何准确揪出藏在麦苗间的杂草。“妮子,这稗草叶子窄,叶脉是泛白色的。”赵老汉一边说,一边把杂草塞进她的手心,粗糙的指腹擦过她同样粗糙的手掌。
而在知青楼的树荫下,几个知青正教村里的妇女们识字。李红梅握着王大婶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横要平,竖要直。”她轻声说,“婶子你看,这‘王’字写好了,就像地里的麦苗,挺拔精神。”王大婶笑得露出缺了颗牙的嘴,皱纹里盛满了羞涩和喜悦。
但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仍在涌动。一天夜里,知青们开垦的试验田里,新播的麦种被翻得满地都是。李红梅打着手电筒查看时,发现田边还留着一串脚印。她蹲下身,捡起沾满泥土的麦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建军赶来后,默默拿起铁锹:“别难过,我们重新犁地。”
第二天清晨,当李红梅带着知青们准备重新播种时,却发现试验田已经被翻整一新。田娃正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来,他别过脸,闷声说:“昨儿个...昨儿个我喝多了。”说完,把一包新麦种塞到李红梅手里,转身大步离开。
转机出现在一场暴雨中。那天午后,乌云密布,狂风卷着沙尘呼啸而来。李红梅正和知青们在堤坝上加固防护,突然听到急促的呼救声——王大婶家的小孙子掉进了涨水的水渠!
“快救人!”李红梅大喊一声,率先冲向水渠。她的膝盖旧伤在奔跑中隐隐作痛,但此刻她顾不上这些。张建军紧随其后,两人毫不犹豫地跳进湍急的水流。河水裹挟着枯枝碎石,一次次将他们冲倒,李红梅的手被划破,鲜血染红了河水,但她依然死死抓住孩子的衣角。
当浑身湿透的张建军抱着孩子上岸时,王大婶瘫坐在泥地里,泣不成声。李红梅躺在岸边,大口喘着气,看着孩子平安无事,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王大婶扑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妮子,婶子错了,错得离谱!”
当晚,知青楼的油灯亮到深夜。王大婶带着田娃来到知青楼,老人扑通一声跪下:“妮子,婶子对不住你!那些菜苗...那些农具...都是大海干的糊涂事!”
田娃红着眼眶,羞愧地低下头:“对不住,俺们帮你们把试验田重新整好。”
李红梅赶紧扶起王大婶:“婶子,都过去了。只要咱们心往一处使,没有过不去的坎。”她转头看向张建军,两人相视而笑,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未来的期许。
半个月后的黄昏,知青楼下的空地上热闹非凡。公社电影队支起了白色幕布,放映《红旗渠》。当银幕上的建设者们在悬崖上开凿水渠时,李红梅看见王大婶悄悄抹了把眼泪。她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夜风拂过知青楼新刷的标语“干群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渭河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倒映着点点星火。这场由工分引发的风波,最终化作一座无形的桥梁,连接起知青与乡亲们的心。而李红梅知道,自己和知青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将继续用自己的坚韧与善良,在这片土地上书写属于他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