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炭灰的官印像块冰冷的顽石,压在陈福抖如筛糠的手上。老书吏捧着这“肮脏”的权柄,一步一挪地消失在签判厅幽暗的回廊尽头,背影佝偻得像要随时被那沉甸甸的“体面”压垮。蒋捷关上房门,隔绝了前院胥吏们为贾相寿礼摊派份额的冰冷算盘声,也隔绝了西城方向那令人心悸的死寂。
桌案上,那卷明黄的《鹊华秋色图》在昏黄油灯下,散发着无声的嘲讽。他目光转向墙角那筐南山炭,再次伸手进去,指腹仔细摩挲每一块粗糙的表面。这一次,他近乎偏执地确认了那个凹陷处三道微不可查的刻痕——它们真实存在,如同黑暗中微弱的脉搏。然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密信,没有接头暗语。只有冰冷的炭块,散发着生涩的烟火气。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呼啸着穿过檐角,卷起地上残留的雪沫,扑打着窗纸,发出细碎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远处,更夫那有气无力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蒋捷枯坐灯下,毫无睡意。头痛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焦灼取代。瘟疫在蔓延,贡礼如悬顶之剑,旧部杳无音信,清荷…他不敢深想临安的情形。袖中那半枚虎符冰凉刺骨。
他拿起那张画着芦苇的素白拜帖,凑近灯焰。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纸背,墨迹中的芦苇在光影中扭曲变形。那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再次萦绕鼻端,这次似乎还混杂了一丝…硝石的气息?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紧闭的门窗、低垂的帐幔。房间里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
就在这时!
“笃!”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钉在了厚重的门板上,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夜里异常清晰,瞬间刺穿了风声!
蒋捷浑身汗毛倒竖!他几乎是弹身而起,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雪末灌入,吹得他一个激灵。门外回廊空无一人,只有檐角风铎在黑暗中叮当作响。廊柱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诡异跳动的光影。他警惕地左右张望,目光最终落在门板一人高的位置——
一支短小的、尾部缠着麻线的弩箭,深深钉入了厚重的松木门板!箭簇没入寸许,箭杆还在微微颤动。箭尾处,系着一小块被撕下的、边缘粗糙的灰色粗布条。
蒋捷的心跳如擂鼓。他迅速拔下弩箭,闪身回房,闩紧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急促地喘息着,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展开那块粗糙的布条。
布条上,用炭条(像是直接从南山炭上掰下的一角)草草写着一行歪斜的小字:
**“明晨勿赴西门药铺有诈李狗欲擒故纵”**
字迹仓促潦草,甚至能看出书写时手的颤抖。布条边缘,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是血!
一股寒意从蒋捷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冬夜的风更冷彻骨髓!
药铺有诈?李延寿欲擒故纵?
他瞬间明白了!陈福拿着他那枚沾满炭灰的官印去药铺抵押赊药,根本就是自投罗网!李延寿和王元敬,恐怕早就等着他沉不住气,去碰触瘟疫这个烫手山芋!他们封锁资源,逼得他走投无路,一旦他动用官印(这本就是大忌),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以“擅动官印,扰乱市肆,贻误贡期”的罪名将他拿下!甚至可能将瘟疫失控的脏水也泼到他头上!而“勿赴西门”,则意味着流民营本身也可能是个陷阱,等着他去视察时“意外”染上时疫,无声无息地消失!
好狠毒的计策!借刀杀人,一石数鸟!
蒋捷攥紧了那块染血的布条,炭条的字迹在指腹下摩擦,留下黑色的污痕。是谁?是谁在这深夜冒险示警?是那个卖炭的樵夫?还是留下芦苇拜帖的人?这布条上的血…是传递消息时受伤了?还是来自…更可怕的地方?
他猛地冲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签判厅后院的黑暗角落。风雪夜色中,只有枯树的枝桠在风中张牙舞爪,如同鬼影。送箭人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警告,真实地烙印在他手中。
“陈福…陈福!”蒋捷低吼出声,立刻意识到陈福此刻可能正捧着官印走向陷阱!他必须阻止!可陈福去了哪里?是直接去了药铺,还是先回了住处?签判厅官廨不小,此刻黑灯瞎火,如何去找?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急促地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油灯的火苗被他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扭曲放大在墙壁上,如同挣扎的困兽。桌上的《鹊华秋色图》在光影中显得愈发刺眼。
不能冲动!此刻冲出去找人,不仅可能救不了陈福,更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已收到警告。甚至可能让送信的义士陷入险境!
他目光再次投向那筐南山炭。这筐炭,这隐秘的刻痕,这深夜的弩箭…旧部并非无动于衷!他们就在这扬州城的某个角落,如同地火在冰层下运行。他们也在观察,在试探,也在等待他值得信任的信号!
蒋捷深吸一口气,冰冷刺肺的空气让他头脑清醒了些。他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张画着芦苇的拜帖,又拿起一块南山炭。他用炭条在拜帖空白的背面,用力画了三道清晰的、平行的竖痕——与炭块上的刻痕一模一样!然后,他在三道竖痕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里点了一个点。
他将这画了新图案的拜帖仔细折好,塞进袖中。然后,他拿起桌上那份沾着油渍的漕粮簿册,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毛笔蘸了墨,飞快写下几行字:
**“陈福持印赊药,恐入彀中。速查其踪,万勿现身!另,西门流民营病势汹汹,需石灰、艾草、生麻布,不拘手段,匿迹潜行。切切!”**
写完,他吹干墨迹,将纸撕下,同样折好。现在,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且能悄无声息地将这两样东西送出去的人。他想到了那个寡言的老衙役,白日里带他去小秦淮河的那位。那人姓赵,眼神浑浊却透着历经世故的沉静,白日里对蒋捷流露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更重要的是,他是本地人,熟悉这官廨和扬州城犄角旮旯的暗道。
蒋捷吹熄了油灯,将自己隐入彻底的黑暗。他侧耳倾听,确认回廊无人后,轻轻拉开房门,像一道影子般滑了出去,凭着白日的记忆,朝着衙役们聚居的低矮值房潜行。
风雪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如同针扎。黑暗中,签判厅这座官衙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回廊曲折,处处是未知的凶险。蒋捷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后背的肌肉绷紧,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他袖中,那半枚冰冷的虎符和染血的布条紧贴着肌肤,提醒着他这冬夜的重重杀机。
就在他即将靠近值房所在的院落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从前院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紧接着是几声慌乱的、刻意压低的呵斥和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的声响!
蒋捷脚步猛地顿住,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廊柱后。心,沉入了无底的冰渊。那咳嗽声…听起来像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