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上元夜,是一场倾泻于人间的星河。千盏明灯挣脱竹骨丝绢的束缚,摇摇晃晃升上墨蓝天穹,将巍峨宫阙、连绵里坊的轮廓镀上一层流动的琥珀金边。洛水两岸人潮如沸,笑语喧阗几乎盖过了水声,丝竹管弦与胡商的羯鼓纠缠着,脂粉甜香、炙肉焦香、还有新酒清冽的芬芳,蒸腾出一片令人微醺的暖雾,包裹着这座当世最辉煌的城池。盛世灼灼,亮如白昼,仿佛能烧尽一切阴翳。
武玥挤在定鼎门附近摩肩接踵的人堆里,石榴红的翻领胡服衬得她眉眼鲜活,正踮着脚,拼命朝那临时搭起的高耸灯楼顶端的巨大“鳌山”彩灯张望——灯影幢幢,描绘着西王母蟠桃盛会的仙境。她手里还捏着半串凉透的糖葫芦,糖稀黏在指尖,也浑然不顾。忽地,身边汹涌的人潮方向猛地一变,裹挟着她不由自主地朝洛水岸边涌去。惊呼与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噼啪炸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笙歌。
“死人!河里飘着死人!”
“老天爷…穿着嫁衣呢!”
“邪门!真邪门啊!”
武玥被推搡着,一个趔趄冲到最前,脚下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鹿皮短靴。浑浊的洛水波光被无数灯笼火把搅碎,粼粼光点不安地跳跃着。就在这片碎金摇曳的水域中央,一团刺目的猩红正随着水波起伏、旋转。那是一件极其华美、却透着一股子陈年腐朽气息的赤金缠枝纹嫁衣,宽大的袖裾如同某种巨大水鸟垂死的翅膀,铺展在水面上。更骇人的是,嫁衣包裹下的躯体清晰可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头颅半仰着浮出水面,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散开,一张脸竟在灯火映照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莹白与平静,双目紧闭,唇色浅淡,如同陷入了最深的安眠。若非她正被冰冷的洛水托着、载着,缓缓漂向岸边,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尊被遗弃的精美人偶。
“都退后!府衙办差!”
威严的呼喝劈开人群。一队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粗暴地分开围观者,迅速在河滩拉起了麻绳警戒。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深青色的官袍在灯火下显出沉稳的暗纹,正是新任洛阳县尉狄怀英。他目光如炬,扫过水面浮尸,眉头已紧紧锁起。几个衙役忍着寒意涉水,用长杆钩索,小心翼翼地将那身着嫁衣的女尸拖拽上岸。湿透的红绸裹着冰冷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布满鹅卵石的滩涂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狄公,”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仵作提着桐油灯凑近,只看了一眼女尸的面容和脖颈,便笃定地摇头,“口鼻无蕈状泡沫,指甲缝里也干净得很,不像溺死的。”他粗糙的手指指向女子微微卷曲的手指。
狄怀英蹲下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嫁衣上某种若有似无的陈旧熏香。他正欲开口,一个清冷微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嗡嗡议论。
“不止于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警戒麻绳之内。她穿着半旧的豆青色窄袖襦裙,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半臂,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过分沉静的眸子。她面容尚带稚气,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霜雪般的冷静。几个衙役面露不悦正要呵斥,狄怀英却抬手制止,目光带着审视:“你是何人?”
“民女裴姝,”少女微微垂首,礼数周全,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家父裴远,生前曾任刑部司郎中。民女略通些…歧黄之术。”她刻意模糊了“验尸”二字,目光却已投向地上的女尸,“若真溺毙于洛水,泥沙湍急,除了口鼻,发髻深处、耳廓之内,必会灌入淤沙。大人不妨细察。”
狄怀英眼中精光一闪,亲自接过衙役递来的桐油灯,凑近女尸头部。昏黄的光线下,他小心地拨开那湿漉漉的乌发,探看被浓密发丝覆盖的耳后与颈项发根交界之处。灯光移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突然,狄怀英的动作顿住了。在女子浓密发丝掩映下的后颈发际线边缘,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浸泡得发白的小孔,赫然显露出来!针孔般大小,若不细看,极易被忽略。
“嘶…”老仵作倒抽一口冷气,脸上满是惊疑与愧色。
狄怀英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裴姝:“你如何得知?”
“猜的。”裴姝的回答简洁得近乎无礼,她避开狄怀英锐利的视线,目光落在女尸那身湿透的嫁衣上,赤金的缠枝花纹在灯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这嫁衣,金线缠枝,用的是前朝旧样,如今宫中尚仪局早已不用这种繁复耗时的织法。针脚细密处,却有新近磨损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刮擦过。”她微微蹙眉,似乎在竭力捕捉某种转瞬即逝的联想。
就在这时,警戒线外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衙役粗鲁地推搡着一个穿石榴红胡服的少女挤了进来:“狄公!这小娘子鬼鬼祟祟想溜,还在尸体附近捡了东西!”正是武玥。她发髻微乱,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带着点被冒犯的恼火。
“放开!弄坏我的新衣裳你赔得起吗?”武玥用力甩开衙役的手,杏眼圆睁,理了理翻领,“我武玥行得正坐得直!不过是看热闹站得近了点,踩到个硬东西硌脚,顺手捡起来瞧瞧罢了!喏,就这个!”她摊开手心,一枚小小的银币在灯火下闪着冷光。
狄怀英目光一凝。那银币形制奇特,正面是一个深目高鼻、头戴王冠的异族男子侧面像,边缘一圈难以辨识的蝌蚪状文字;反面则是一座火焰升腾的祭坛图案,祭坛底部,一个极其微小的、形如双钩火焰的符号若隐若现。银币边缘,还沾着一点已经发黑、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红色痕迹。
“何处拾得?”狄怀英沉声问,语气不容置疑。
“就…就在那边水边石头缝里!”武玥纤纤玉指朝发现尸体的下游方向胡乱一点,眼神却有些飘忽,“我瞧着新奇,想着或许是哪个胡商掉的…”
狄怀英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武玥强撑着与他对视,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狄怀英不再追问,示意衙役将银币小心收好。他重新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静卧的红衣女尸,那莹白诡异的面容,颈后致命的细孔,陈旧的赤金嫁衣,还有那枚透着异域邪气的带血银币…这一切,都笼罩在满城喧嚣迷离的上元灯火之下,显得格外刺眼与不祥。他捻着胡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凝重:
“洛水滔滔,竟托此不祥之物…邪祟作乱,祸及神都安宁。此案,需详查!速报大理寺及洛州府衙!”
“邪祟?”裴姝低不可闻地重复了一句,清冷的眸光落在女尸紧闭的双眼上,又缓缓移向远处灯火辉煌、恍若仙阙的宫城方向。那身刺目的赤金嫁衣,在冰冷的河滩石砾上,吸饱了水,沉沉地压着,像一团凝固的、不祥的血。
武玥悄悄松了口气,趁着衙役们被狄怀英的命令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手指极其灵巧地一翻一缩,宽大的袖口遮掩下,另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波斯银币,带着水汽的微凉,无声地滑入了她贴身的暗袋深处。那银币反面的火焰祭坛图案下,那个双钩火焰的微小符号,似乎比刚才交出去的那枚,刻得更深、更清晰了一分。她心跳如鼓,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好奇张望的无辜神情,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尸体旁、名叫裴姝的沉静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