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宴惊心
- 白发谪仙,化作侯府千金守护灵
- 轻梦如夙
- 10254字
- 2025-06-10 20:24:02
距离那场几乎夺去性命的溺水事件,已悄然滑过三日光阴。
苏清晴倚在听雪轩临窗的软榻上,窗外疏落的竹影在青石地上摇曳,她身上的寒意与虚弱感已褪去大半,只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孤寂,并未因身体好转而消散。
这几日,柳姨娘来得格外殷勤,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总是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言语间滴水不漏。若非苏清晴深知这位姨娘面甜心苦的本性,连她身边最忠心的丫鬟绿怡,恐怕也要被这层温婉和善的假面轻易蒙骗过去。
她的父亲,永宁侯苏昌邑,只在事发当天匆匆露了一面,留下句“没事就好,好生将养”的淡薄话语,便再无踪影,仿佛女儿的死里逃生,不过是府中寻常的一次小恙。
整场风波,便在这般刻意营造的“平淡”中草草揭过,无人深究落水的缘由,更无人为她主持公道。
唯一的变化,便是她这听雪轩周遭,明里暗里的窥探和刁难倒是消停了不少。
这份难得的清静,源于一个令她心头滚烫的人回来了——她自小的奶娘,江马氏。
江嬷嬷是母亲当年的陪嫁,早年丧夫,膝下无儿无女,一颗心全系在苏清晴身上,视如己出。
听闻小姐竟在府中遭此大难,险些命丧寒池,江嬷嬷当时正被柳姨娘以“清点夫人遗留嫁妆铺子”的名目支使在外,惊得魂飞魄散,一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她原以为柳姨娘不过是嫌小姐碍眼,想早早打发了嫁出去图个清净,哪里料到,这看似温顺的女人,心肠竟比蛇蝎还要歹毒三分!
江嬷嬷几乎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回来的头一天,她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挺着已近五十岁、不再硬朗的腰板,站在听雪轩的院子里,将各房那些惯会看菜下碟、捧高踩低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揪出来,指着鼻子痛骂了整整三天!
那些夹枪带棒、刻薄至极的市井俚语,诸如“下流种子”、“没脸没皮的腌臜货色”,甚至更不堪入耳的粗话,如同连珠炮般从她口中迸出,骂得那些平日里嚣张的下人头都抬不起来,连苏清晴听了都暗暗咋舌,从未想过素来温厚的奶娘竟有如此泼辣刚烈的一面。
正是奶娘这一场豁出老脸的雷霆震怒,才生生压住了柳姨娘母女那边的蠢蠢欲动,让苏清晴得以在惊魂甫定后,真正喘了口气,静养了几日。
然而,这份表面的安宁下,苏清晴的心却始终悬着,沉甸甸地压着另一桩忧心事——那位救了她性命的刘愈大人。
自那日梅林初雪,他为护她强行催动风雪,魂体便遭受了极大的反噬,一直虚弱地蛰伏在她体内深处。
这几日,他显形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日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话,声音也缥缈得如同风中残烛,身影更是难以凝聚。
苏清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力量的流逝,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关切与担忧,让她寝食难安。
他究竟怎么样了?这份无声的守护,代价是否过于沉重?
内宅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止息。尤其当苏清晴日渐褪去少女的青涩,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那份沉静的美丽与骨子里的坚韧,如同暗夜明珠,反而引来了更深、更急迫的嫉恨与恶意,带着令人齿冷的残忍气息。
这日午后,听雪轩的紫檀木案头,静静躺着一枚描金绘梅的精巧请柬。墨迹尚新,散发着一股甜腻得有些发齁、却又透着丝丝缕缕寒意的冷梅幽香,熏染了周遭的空气。
“‘赏梅压惊,共贺春祺’?”苏清晴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请柬上柳姨娘那笔触娟秀却字字透着虚伪的字迹,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嘲,如同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痕。
劫后余生,柳氏不来落井下石已是万幸,这所谓的“压惊宴”,只怕是精心烹制的“惊魂宴”,暗藏杀机。
窗棂边,光影交错之处,一道比前几日稍稍凝实了些的虚影悄然浮现。
刘愈银白的长发无风自动,发梢逸散出细碎的冰晶碎屑,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折射出点点微芒,衬得他那份非尘世所有的空灵气息愈发明显。
他微微蹙起形状优美的眉峰,深邃如寒潭的墨蓝色眼眸沉静地落在那张散发着异香的请柬上,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冷而带着洞悉:“香气有些问题。甜腻的气味一伙心神,隐隐蕴含着药引的性子。应当是特定的熏香相激,会诱发幻象,迷乱你的心神。”
他修长的手指虚点请柬下方不起眼的小字标注,“梅林西角暖阁,切记小心,最好不要靠近。”
苏清晴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果然如此,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刘愈的身影,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忧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你的魂体…还经得住吗?”
那日风雪中他魂体溃散的景象,如同噩梦,依旧历历在目。
刘愈对上她眼中那片纯粹而炽热的担忧,心尖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没有言语,只是缓缓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掌,掌心微光凝聚,瞬息间,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玲珑剔透、内里仿佛蕴藏星河的冰晶罗盘凭空悬浮其上。
罗盘中心,一根细如发丝的冰针,稳稳地指向北方,纹丝不动。
“拿着它,”他将这凝聚着守护之力的微型罗盘轻轻推向苏清晴,“如果感觉到心神不稳,目视罗盘针的指向,可以定住你的神魂,守住你的灵台。”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穿透灵魂、令人心安的奇异力量,“相信我,”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她的眼底,“也相信你自己。苏清晴,你可以远比你所知的,更坚韧,更强大。”
冰晶罗盘入手冰凉,那股凉意却奇异地熨帖了她心底翻腾的不安,仿佛一块定心石。
苏清晴将这份无声的守护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的光芒。
永宁侯府的梅园,正值一年中最盛的光景。
红梅灼灼似火,白梅皑皑如雪,暗香浮动,几乎要醉倒游人。
园中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京城贵女们笑语晏晏。
柳姨娘穿着一身繁复富丽的绛紫牡丹纹锦袍,满头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脸上堆着八面玲珑的笑意,周旋于众女眷之间,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派头。
而她的女儿苏婉柔,则以一方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淬了毒汁般怨毒的眼睛,死死钉在人群中央、正被几位旁支小姐围住说话的苏清晴身上。
苏清晴今日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襦裙,发间别无他饰,唯有刘愈所赠的那支冰晶簪子,簪头一点金蕊红梅在阳光下流转着清冷光华。
通身无半分珠玉堆砌,那份清冽出尘的气质,却反在这满园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遗世独立,引人注目。
她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小小的冰晶罗盘,指尖传来的丝丝凉意,让她在这喧嚣浮华中,始终保持着冰雪般的清醒。
“哎呀!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一声夸张到近乎刺耳的惊呼骤然打破了园中虚假的和乐融融。
柳姨娘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春杏,像是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失手”将手中一整壶温热的琥珀色果酒,尽数泼洒在了苏清晴素雅的衣袖上,深色的酒渍迅速晕染开,如同丑陋的伤疤可在苏清晴的衣袖上。
“姐儿,可烫着了?”柳姨娘似乎早有预料,立刻满脸“焦灼”地抢步上前,狠狠瞪了春杏一眼,斥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毛手毛脚惊扰了大小姐!还不快带大小姐去西角暖阁更衣,那里有我已提前备好的干净的新衣。”
她语气殷切关怀,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冷幽光,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苏清晴看着衣袖上迅速蔓延开的湿冷酒渍,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远处梅林西角那座门窗紧闭、在花影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暖阁,心中冷笑如冰。
但她面上却未显露分毫,顺从地跟着一脸“惶恐”的春杏,朝着那似乎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暖阁走去。
暖阁内,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比请柬上所染的浓郁了数倍不止,正是刘愈预警的药引的香味。
一套崭新的鹅黄色锦绣衣裙整齐地叠放在榻上,颜色娇嫩得刺眼,料子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华贵的微光。
“大小姐请安心更衣,奴婢就在门外候着。”春杏低着头,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迅速退了出去,并“咔哒”一声,从外面关紧了门扉。
异香入鼻,苏清晴立刻就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眼前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心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
就在这时,暖阁内原本凝滞的空气猛地一阵异样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剧烈流动,一股无形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力量席卷而过,如同狂风吹散柳絮,瞬间将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熏香吹散了大半。
同时,在她面前咫尺之距的空气中,点点冰蓝色的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结,须臾间形成一行转瞬即逝、却字字清晰如刻的冰晶文字:
“衣服有异样,不要接触”
刘愈,是他!他一直在关注着这里吗?
苏清晴瞬间警醒,如同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后背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黏腻冰冷。
好一个环环相扣的毒计,先用惑神的药引熏香让她心神失守,再引诱她换上这精心准备的毒衣,这毒物想必极其阴损刁钻,或许柳氏不敢直接下杀人的毒,可是只要弄些不干不净的药,那她就会在这宴会上出尽丑,恐怕比死亡还可拍。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榻上那套华美的鹅黄衣裙,眼神锐利如刀。
屏住呼吸,她迅速脱下被酒液浸透、紧贴肌肤的外衫,却看也未看那套“新衣”。
她径直走到榻边,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中衣内侧一截干净的素白内衬布料,用布紧紧裹住双手,这才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拈起那套鹅黄色衣裙。
入手触感细腻柔滑,却隐隐透着一股被浓烈熏香极力掩盖、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这种药物似乎散发着迷惑人心的力量,想要诱人将自己内心的欲望释放出来,一经沾染,对女子来说可以说是最恐怖的后果了。
苏清晴心中寒意更甚,动作却愈发沉稳。
她迅速将这套浸满毒药的衣裙折叠包裹严实,藏入自己宽大袖袋的最深处,然后从容地理了理仅剩的、湿了一袖却尚能蔽体的中衣和外衫,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暖阁的门。
“大小姐,您…您怎么没换上新衣?”门外的春杏看到她依旧穿着原来的湿衣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错愕与慌乱。
“无妨。”苏清晴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刻意在脸上晕染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苍白,声音带着几分倦意,“那衣裳颜色太过鲜亮明艳,与我此刻心境不合。湿袖而已,回去再换便是,不劳姨娘费心。”
说我,她不再理会春杏瞬间僵住的脸色,目不斜视,径直穿过梅影,朝着喧嚣的宴席中心走去。
柳姨娘远远望见她竟安然无恙地回来,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湿了袖子的旧衣,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眼底的惊疑与难以置信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丫头…她竟识破了?!这怎么可能,她一个没有见识和体验的闺阁弱女子如何能够识得这种烈药?
就在柳姨娘心念电转,惊疑不定之际,园外突然传来内侍尖利高亢的通传声,穿透了园中的喧闹:
“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所有女眷连同柳姨娘在内,都慌忙敛衽垂首,整理仪容,呼啦啦跪倒一片,恭迎储君。
太子萧景琰一身杏黄常服,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在数名气息沉凝的侍卫簇拥下步入梅园。
他面容俊朗,气质温润中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皇家威仪,目光平和地扫过跪拜的众人,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尊贵。
“都平身吧。孤听闻永宁侯府的寒梅冠绝京城,今日得闲,特来赏鉴一二,诸位不必拘礼,尽兴便是。”
他的声音清越悦耳,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矜持。
永宁侯苏昌邑连忙上前躬身见礼,君臣二人寒暄数语,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当前最为紧迫的北疆局势。
苏昌邑引着太子走向梅林另一处开阔的临水亭台,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近在咫尺的太子能够听清:
“殿下,”苏昌邑语速急促,透着深深的忧虑,“北疆十二部今冬遭遇百年难遇的酷寒白灾,冻毙牛羊牲畜不计其数,部民生计已近断绝。各方探子密报,几个实力雄厚的大部落近期兵马调动异常频繁,阴山一线的狼烟烽燧台,更有数处接连数日信号断绝,杳无音讯。种种迹象,皆指向北疆有大规模异动,当务之急,粮草、军械,尤其是守城御寒不可或缺的火油储备,必须火速筹措调拨,星夜兼程运往边关,方可备不测之危!”
太子萧景琰听着,温润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厚重的凝重,如同蒙上了边关的霜雪,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侯爷所虑甚是,句句切中要害。孤已密令户部、兵部协同督办,昼夜不息。阴山一线的布防…”
君臣二人就着边疆军务低声、快速而深入地交谈起来,心思全然被这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占据,将身后那片属于后宅女眷的莺莺燕燕与脂粉香气,彻底隔绝在肃杀紧张的军国大事之外。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君臣密谈转移之际,异变陡生!
一名负责牵引太子那匹神骏白龙驹的低阶马夫,原本卑微地垂首侍立在数步之外,此刻眼中却骤然闪过一丝蛮族特有的、如同饿狼般的狠厉凶光。
他借着整理马鞍的掩护动作,一只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枚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寒光的毒针,精准地刺入马股一处极其隐蔽的穴位。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小包气味刺鼻的药粉强行塞进马匹口中。
“唏律律——!”
那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御马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痛苦到极致的惨烈长嘶。
原本温顺灵动的双眼瞬间被狂暴的血红色充斥,充满了嗜血的兽性!
它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甩脱了缰绳的束缚,四只铁蹄如同擂鼓般重重踏在地面,溅起尘土碎石,如同一道失控的白色闪电,带着千钧之力,朝着正背对着它、与苏昌邑专注交谈的太子猛冲过去!
这匹神驹本就万中无一,此时虽然距离太子有百米之远,但是在药性和死亡的刺激下,马的潜力几乎被全部激发,如狂暴的风,不过短短几秒便跨过了这百米距离!
这短短时间来不及动作了!
“护驾——!!”
侍卫首领反应最快,但只来得及预警,那目眦欲裂的嘶吼声,在疯马恐怖的嘶鸣和四蹄踏地的轰鸣中,显得苍白而滞后。
事发太过突然,马蹄距离近在咫尺。
那匹陷入狂暴的御马,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眼看就要将毫无防备的太子践踏于铁蹄之下!
周围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夫人小姐们,再不复优雅和贵气,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刺耳的尖叫声响彻梅园。
千钧一发!太子生死悬于一线!
苏清晴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但耳边却传来刘愈那冰冷而急切到极致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轰然炸响:“三点一线!眼侧凹陷处,大胆掷出去”
没有半分犹豫,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对刘愈的极致信任,让苏清晴猛地抬手,拔下一直簪在发间的那支冰晶梅花簪,她不懂武功,更无神奇的内力,却在这一危急爆发出惊人的冷静与力量。
脑中瞬间清晰地闪过刘愈曾简单提过的“目标、视线、投掷点”三点一线的概念,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死死锁定在疯马狂奔路径上,那赤红如血的巨大眼珠旁边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处!
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腰身带动手臂,手臂带动手腕,她猛地一挥!
“嗖——!”
一道莹白剔透、裹挟着决绝之意的流光,脱手而出!
破空之声极其轻微,瞬间被疯马震耳欲聋的嘶鸣和人群惊恐欲绝的尖叫彻底淹没。
然而,下一刹那,那匹狂暴的、距离太子后背已不足两尺、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疯马,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逾万钧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头颅,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那势不可挡的前冲之势竟硬生生戛然而止。
它发出一声痛苦到扭曲的哀鸣,巨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轰然侧倒在地,四蹄剧烈地抽搐着,口中不断涌出带着腥臭的白沫,竟瞬间瘫软如泥,短短彻底没了气息。
那支冰晶凝成的梅花簪,精准无比地、深深没入了它眼侧那个致命的要穴。
簪身因巨大的冲击力和马匹滚烫的体温,瞬间融化蒸发,只留下簪头那一点蕴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玄奥金色纹路的红梅冰晶,在巨大的冲击力余波下,不偏不倚地,射向了因身后骤然爆发的巨响与劲风而本能回身、下意识抬起手臂格挡的太子萧景琰的掌心。
一股清凉温和、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微弱气息,瞬间从掌心没入他的体内。
太子方才因这猝不及防的死亡威胁而狂跳如擂鼓的心脏,竟被这股力量奇异地抚平了剧烈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只看到一点晶莹剔透的红色冰晶,在接触到体温的刹那,如同朝露遇阳,彻底消融无踪,只在掌心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深处的平静安宁。
仿佛方才那毁天灭地、生死一线的惊险绝境,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死寂!
这短短一瞬间发生的转变,令现场所有人都还无法反应过来,脑海一片空白。
整个梅园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引,带着极致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站在一株虬劲老梅树下、面色依旧苍白、发髻因剧烈动作而微微散落几缕青丝、手中还维持着投掷姿势的素衣少女身上——苏清晴!
她…她竟用一支发簪…射倒了狂暴的疯马…救了太子殿下?!
柳姨娘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鬼魅,苏清晴竟然救了太子,但内心忽然一转,随即又被一股扭曲到极致的狂喜所取代。
机会!
这是天赐的良机!绝地翻盘就在此刻!
“妖女!她是妖女!”柳姨娘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尖利刺耳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破了这片死寂,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歇斯底里,直指苏清晴。
“殿下明鉴!她发间那支冰簪诡异绝伦,竟能瞬间伤毙御马,这是邪术,是巫蛊妖法!她定是心怀异心,想行刺殿下,却不料毙杀了太子的马。快,去她方才更衣的暖阁仔细搜查的话,那里面必有邪崇物品”
早有准备的侍卫,为洗刷护卫不力的罪名,想也不想其中究竟有何不妥,如狼似虎般冲向梅林西角的暖阁。
不过片刻,便捧着一个扎满了密密麻麻细针、贴着一张黄纸的布偶冲了出来。
那布偶上贴着的黄纸,纸上赫然写着太子的姓名。
铁证如山?!
人群再次哗然!看向苏清晴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惊惧、鄙夷和看待妖邪的疏离。
太子萧景琰缓缓放下手,掌心那点奇异的微凉和令人心安的平静感犹在。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越过惊惶失措的人群,直直落在孤立于梅树之下、承受着千夫所指的苏清晴身上。
她站在那里,身姿纤细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异常清澈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更没有急于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坦然与无畏。
那支救了他性命的冰簪…那瞬间消融却带来奇异安宁的冰晶…,令太子内心一动。
“此冰晶,”太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的喧哗与质疑。
他看着苏清晴,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疑惑,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等待着苏清晴的回答。
苏清晴张了张口,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
冰晶来自刘愈,来自一个寄居在她体内的神秘魂灵,这惊世骇俗的真相,如何能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取信于人?而且她内心深处也不想让刘愈的存在暴露出去,虽然打多的想法是为了保护刘愈,也是为了自己内心那一丝只属于自己的占有的满足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她淹没之际,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带着强烈守护意志的男子声音,如同最坚韧的蚕丝,无视空间距离,若隐若现钻入了太子萧景琰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的震颤:
“护她…非巫…蛮夷…嫁祸…”
声音重复了好几遍,便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
太子萧景琰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他猛地环顾四周,那声音就在脑海中,如此神秘,如此神异,可他身边除了忠心耿耿的侍卫和惊魂未定的永宁侯,空无一人,是谁?!
他霍然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再次死死盯住苏清晴!是她吗?还是…她身边有看不见的存在在守护着她?
蛮夷?嫁祸?这指向…难道是北疆细作所为?!这细作如何混入这里的呢?
这匪夷所思的隔空传音,掌心残留的奇异安宁,苏清晴那双清澈无畏、坦然承受一切的眼睛,还有永宁侯方才还在与他密谈的北疆危局…种种线索在太子脑中电光火石般激烈碰撞、串联。
“且慢!”就在侍卫想上前锁拿苏清晴的瞬间,太子猛地抬手,声音沉稳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
他深深看了一眼梅树下孤影茕茕的苏清晴,那目光复杂难明,带着更深的审视,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源自本能的保护欲。
“此事疑点重重,尚需彻查。巫蛊之说,仅凭此物空口无凭,难以服众。这布偶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刻意。苏小姐,”他转向苏清晴,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护。
“你方才救驾之举,孤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在孤查明真相之前,你暂居听雪轩,无令不得外出。待孤…详加查证。”
他刻意加重了“详加查证”四字,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柳姨娘瞬间惨白如纸、血色尽褪的脸。
一场足以将苏清晴彻底打入地狱的风暴,竟被太子以如此强势的姿态,暂时强行压下。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汹涌澎湃。
听雪轩内室,厚重的门扉紧紧闭合,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与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太子的人只是严密守住了听雪轩的外围,并未入内打扰。
室内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声声敲在人心上。刘愈的魂体淡薄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如同风中残烛,虚弱地伏在那扇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之上。
屏风表面,以他几近溃散的魂体为中心,繁复瑰丽、如同古老符咒的冰蓝色纹路微弱地闪烁着,光芒黯淡,如同濒死的萤火,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熄灭,归于永恒的虚无。
他甚至连维持最基本的人形轮廓都显得无比艰难,魂体边缘不断逸散出细微的冰蓝色光点,如同星辰湮灭前的最后叹息。
“刘愈…”苏清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看着屏风上那抹几乎要消散于无形的虚影,心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掌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都是因为她,为了替她破局,为了在暖阁驱散毒香示警,为了在疯马蹄下强行凝聚力量传音点醒她…他一次次强行透支本就虚弱不堪的魂力。
怎样才能救他,苏清晴突然想到自己私底下看过的那些神魔小说,几乎都有血祭魂归的说法。
已经来不及了,看刘愈的魂体愈加稀薄,苏清晴眼中闪过一丝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光芒,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她抓起了梳妆台上那柄闪着寒光的锋利银剪,没有丝毫迟疑,左手皓腕翻转,银剪冰冷的锋刃带着刺骨的寒意,在她左手腕内侧,在更深、更接近血脉的位置,狠狠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奔涌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开出刺目的红梅。
“你在干什么…住手!停下!”刘愈身体若隐若现,那虚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骇然的惊恐和撕心裂肺的痛惜,如同被利刃贯穿。
苏清晴充耳不闻,她将那只淌着滚烫生命之血的手腕,猛地、决绝地按在了腰间那枚触手温润的玉佩上。
鲜血迅速浸润了玉佩古朴的纹路,那嵌入其中的玉扣部分,如同干涸了千万年的沙漠遇到了甘霖,贪婪地、疯狂地吸收着她的血液。
刹那间,玉佩爆发出灼目刺眼的红芒,将昏暗的内室映照得一片猩红。
“以我之血,养你之魂!”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凄厉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泪水混着滚烫的鲜血一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
“这次,换我救你!我不许你散!绝不许!”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誓言。
玉佩变得灼烫无比,上面红芒流转,仿佛拥有了生命。
一股比上次更清晰、更强大、更霸道的吸力传来,疯狂地攫取着苏清晴的生命精元,化为一股精纯温热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能量流,通过那枚染血的玉佩,跨越了有形与无形的屏障,汹涌澎湃地涌向屏风上那抹即将彻底消散的虚影。
刘愈濒临溃散、如同风中残烛的魂核猛地一震,一股带着苏清晴滚烫生命气息与孤勇决绝的暖流,如同在万载冰封的荒原核心强行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篝火,他虚幻到极致的影像剧烈地波动着,光影明灭不定,极其艰难地、痛苦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人形轮廓。
他挣扎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凝聚自己的身体,那道淡薄得几乎透明的虚影立刻穿过咫尺空间,来到跪坐在地、因失血而脸色惨白如雪的苏清晴面前。
刘愈看着她腕上那道深可见骨、鲜血仍在汩汩外涌的狰狞伤口,墨蓝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滔天的巨浪。
那是震惊,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焚心蚀骨的愤怒,还有一种被这滚烫鲜血和决绝心意深深灼伤、难以言喻的心悸与…恐惧。
“不值得…苏清晴…这太傻了…太傻了…”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充满了能将灵魂都压垮的自责。
他颤抖着伸出手,那近乎透明的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魂力,小心翼翼地悬停在那道翻卷着皮肉、触目惊心的伤口上方。
细碎晶莹、如同他破碎心魂般的冰蓝色光点,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极致温柔,簌簌飘落,轻柔地覆盖在狰狞翻卷的皮肉之上。
一股极致的冰凉瞬间压制了伤口火辣辣的剧痛,鲜血涌出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伤口边缘迅速凝结起一层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布满了玄奥冰蓝色符文的奇异冰膜,暂时封住了那生命的流逝。
“我本来就已经死了…我的存在…本就如这无根飘萍…不值得…你用命来换…”他低语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悲凉。
苏清晴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那几乎无法触碰却无比清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惜与自责,泪水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
她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颤抖着,虚虚地、无比轻柔地抚过手腕上那尚未褪尽的、微弱闪烁的冰蓝纹路,仿佛在隔着无形的屏障,抚摸他冰冷而痛苦的脸颊。
“你为救我越界,强行用出已所剩不多的力量,魂体几近溃散…”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屏障的力量,
“我为你以放血养魂,逆天而行,甘受噬心之痛…刘愈,你我之间,从无值不值得的冰冷衡量,只有愿不愿意的抉择。”
她抬起被泪水浸透的、如同水洗过星辰般的琥珀色眸子,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望进他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墨蓝眼底深处,一字一句,如同刻印:
“我,愿意。”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在她那只染血的手虚虚覆上他同样虚悬在她伤口上方的手的瞬间——
嗡!
一点极其璀璨、温暖纯粹、仿佛蕴含着生命本源力量的金色光芒,自两人“交叠”的掌心位置骤然亮起。
那金光迅速蔓延、流淌,如同金色的藤蔓,在刘愈濒临溃散的魂体表面勾勒出一道清晰、稳定、充满神圣与契约气息的金色玄奥纹路。
同时,一股微弱却精纯温煦的暖流,也顺着那道无形的灵魂联系,悄然反哺回苏清晴因失血而冰冷颤抖的体内,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的晕眩感稍稍减轻。
金光流转不息,柔和地映照着苏清晴苍白却坚毅如玉石的脸庞,也照亮了刘愈那双深邃眼眸中无法言喻的震撼、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名为沉沦的、再也无法挣脱的宿命感。
屏风上原本不断逸散的冰蓝纹路,在金色契约纹路的缠绕与守护下,终于停止了消散,缓缓稳定下来,如同枯木逢春,焕发出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血色的契约,冰与火的交织,守护与献祭的誓言,在这一刻,于无声处,惊心动魄地烙印在彼此的灵魂最深处,再也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