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法力沦为魔术

雨水顺着天桥的台阶往下淌,像一条条透明的小蛇,在水泥缝隙间蜿蜒游动。我蹲在栏杆旁边,看着它们汇聚成更大的水流,最终钻进排水口的铁栅栏里消失不见。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我的裤腿从膝盖以下全湿透了,帆布鞋里也进了水,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咕叽咕叽“的声响。

下午四点半,天桥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下班的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清一色地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发光的方块,偶尔才会抬眼看下路。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个戴着耳机的男孩差点撞到我,却连句道歉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地绕了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把褪色的红帽子从帆布包里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地上。这顶帽子是我三年前在地铁站捡的,原本鲜红的颜色已经被雨水和阳光洗刷成了暗粉色。帽子里积了一小洼雨水,我把它倒过来抖了抖,水珠溅在我的牛仔裤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各位路过的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提高声音喊道,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三个彩色小球——这是上周在玩具批发市场买的,十块钱五十个。

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向我。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一动,三个小球就在我掌心旋转起来。这不过是七十二变中最基础的障眼法,连变化都算不上,只是让物体移动得快一些而已。放在五百年前,这种小把戏连花果山的小猴子都懒得看。

“哇!“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惊呼出声,“这手法好快!“

我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手指再一弹,三个小球突然变成了六个,在我双手之间来回抛接。这稍微用了点分身术,但控制在凡人肉眼能接受的范围内。要是让他们看到我真正的分身术,怕是要吓得报警。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大概有七八个。我瞥见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从钱包里掏出一块钱硬币,在手里掂了掂,犹豫着要不要扔进帽子里。我赶紧加码,让六个小球同时悬浮在空中,围成一个圆圈旋转。

“这是怎么做到的?“一个背着蓝色双肩包的男生凑近想看清楚,“是透明的线吗?还是有磁铁?“

我没有回答,只是让小球转得更快些。然后突然一收手,六个小球同时消失——其实是被我收进了袖里乾坤的空间。这招每次都能收获不少惊叹声。

掌声响起来,稀稀拉拉的,但总比没有强。西装男人终于把那块钱丢进帽子里,硬币撞击水泥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又有几个硬币和一张五元纸币落了进去。

“接下来是火焰之舞。“我宣布道,把袖子挽到手肘处,展示没有任何机关。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几根没变干净的猴毛,好在没人会注意这种细节。

我打了个响指,指尖突然窜出一簇火苗。这次我稍微用了点真本事,从口中吐出一丝三昧真火。火苗在我指尖跳跃,变幻出小鸟的形状,扑扇着翅膀飞了一圈。围观的人群发出更大的惊叹,又多了几个人往帽子里扔钱。

“叔叔,你能变个金箍棒吗?“一个背着孙悟空书包的小男孩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仰着脸问我。他书包上印着的孙悟空形象夸张得可笑,金甲闪闪发光,眼睛大得像铜铃。

我的手指僵了一下,火鸟瞬间熄灭。金箍棒?那根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现在正缩成绣花针大小,藏在我耳朵眼里。五百年来从未离身,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把它变卖。那可是东海龙宫的镇海之宝,是证明我齐天大圣身份的凭证。

“小朋友,金箍棒太大了,这里变不出来。“我干笑两声,下意识摸了摸耳后。

“骗人!电视里的孙悟空随时都能变出来!“小男孩撅起嘴,一脸不满,“你根本不是真的孙悟空!“

他妈妈赶紧拉着他离开,边走边小声说:“别打扰人家表演,这些都是骗小孩的把戏...“

我站在原地,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骗小孩的把戏?当年我大闹天宫时,这群凡人的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呢!我一根金箍棒打得十万天兵天将屁滚尿流,现在居然说我——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看家本领是骗人的把戏?

“还演不演了?“一个染着黄头发、打着唇钉的年轻男人不耐烦地问。他脖子上纹着“生死有命“四个字,字体歪歪扭扭像是喝醉时纹的。

我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个笑容:“接下来是终极魔术——分身术。“

这原本是我最拿手的法术之一,拔根毫毛就能变出千百个分身。但现在我不敢太过张扬,只悄悄拔下一根头发,变出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站在旁边。分身的衣服略显模糊,这是我有意为之,免得太过逼真惹人怀疑。

“我操!“黄毛青年吓得后退两步,撞到了后面的路人,“这他妈是投影吧?还是双胞胎?“

两个“我“同时鞠躬,然后迅速交换了几次位置。围观的人群发出更大的惊呼,帽子里的钱明显多了起来。一个穿皮衣、鼻子上打着环的女孩甚至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我心中一紧,赶紧让分身消失。在视频里留下法术痕迹太危险了,万一被那些还在天庭当差的老相识看到...虽然这几百年天庭似乎对人间不闻不问,但我不能冒这个险。

“怎么没了?再来一次啊!“皮衣女孩失望地说,手机仍然对着我。

“抱歉,一天只能表演一次。“我弯腰捡起帽子,把里面的钱倒进手心数了数。二十三块五毛,比昨天好一点,但离我的目标还差得远。

人群很快散去,天桥上又只剩下我和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雨又开始下了,我收拾好帆布包,把帽子戴回头上挡雨。二十三块五毛,离今天的房租目标还差得远。房东王叔昨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交房租就要换锁。

我租住的地下室在城东的老旧小区里,要转两趟公交车才能到。第一辆车上,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车窗映出我的倒影——一张普通的中年男人面孔,眼角有些皱纹,胡子拉碴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露出那张毛脸雷公嘴的本相。但在这个到处都是摄像头的时代,保持人形是最安全的选择。

“先生,您的票。“售票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带着常年熬夜形成的黑眼圈。

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两枚一元硬币递过去。售票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空调车,两块五。“

我的手僵在半空。什么时候公交车涨价了?我明明记得上周还是两块。翻遍所有口袋,只找到五毛钱零钱。

“要不您刷手机?“售票员指了指前面的二维码,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不用智能手机。“我尴尬地说。其实我有个老年机,是房东淘汰下来给我的,除了打电话什么功能都没有。上次表演赚得多的时候,我考虑过买个二手智能手机,但最后还是先交了部分房租。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咂嘴。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翻了个白眼,小声对同伴说:“现在还有人不带手机出门?“

我咬了咬牙,从耳朵后面摸出那根金箍棒——当然在凡人眼里看来,我只是从耳朵里掏出一枚硬币。这是变化术的小把戏,让金箍棒的一粒金粉变成钱币。虽然每次这样做都让我心痛不已,但总比被赶下车好。

“给,三块,不用找了。“我把钱塞给售票员,迅速走向车厢后排。

金箍棒少了一粒金粉,这让我心痛不已。这根伴随我征战四方的神器,如今居然沦落到要变成零钱的地步。但比起被赶下车,这点牺牲还算值得。我摸了摸耳朵,确认金箍棒还在,只是比之前轻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第二趟车我学乖了,提前问清了票价。这辆车更旧,座椅上的海绵都露出来了,车窗也关不严,冷风夹着雨丝往里灌。我缩在座位上,看着窗外霓虹灯在雨水中变得模糊而绚烂。这座城市我来了三年,却依然觉得陌生。高楼大厦比天庭的宫殿还密集,但却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所。

下车时天已经全黑了,雨下得更大。我没有伞,只能把帆布包顶在头上跑向小区。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冰凉刺骨。路过小区门口的水果摊时,老板娘张姨正在收摊。

“孙老师回来啦?“张姨笑着招呼我,她总是叫我“孙老师“,因为我告诉她我以前是杂技团的老师。“今天生意怎么样?“

“还行,马马虎虎。“我勉强笑笑,没告诉她我今天赚的钱还不够买她摊上一个西瓜。张姨人不错,有时会给我些快烂的水果,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我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落魄。

“给你留了两个快烂的桃子,要不要?反正我也要扔了。“她从纸箱里掏出两个桃子,其中一个已经软得不成形了,另一个还算完好。

我眼睛一亮。桃子!当年在蟠桃园,三千年一熟的仙桃我都当零食吃。现在居然要为两个快烂的凡间桃子高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谢谢张姨。“我接过桃子,软的那个已经破皮了,黏糊糊的汁液沾了我一手。

“你这浑身都湿透了,赶紧回去换衣服吧,别感冒了。“张姨关切地说,然后压低声音,“王老头今天又来问我你什么时候交房租,我说你这两天表演收入不错...“

我苦笑一下:“谢谢您替我说话。“

地下室的门牌号是B107,在走廊最尽头。走廊的灯坏了一个月了,物业一直没来修,我只能摸黑往前走,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我的门锁早就坏了,所谓的钥匙其实是一根弯曲的铁丝,捅两下就能开门。

推开门,霉味和泡面味扑面而来。十平米的空间里挤着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折叠桌。墙上贴着一张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孙悟空画像,那是我刚搬进来时贴的,现在已经泛黄卷边。画像旁边是用图钉钉着的几张纸币——这是我的“应急基金“,加起来有五十块钱,除非饿死否则绝不动用。

我把帆布包扔在床上,湿透的帽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今天的收入,一张五元纸币和十八个一元硬币,加上之前攒的,现在总共有两百七十三块五。房租四百,还差一百二十六块五。王叔说最迟明天,否则就换锁。

桌上放着昨天的泡面汤,已经凝固成了一层油膜。我把两个桃子在水龙头下冲了冲,软的那个直接吃掉,另一个留着明天当早饭。桃子已经没什么甜味了,反而带着点发酵的酸味,但我还是吃得干干净净,连核上的果肉都啃了下来。

角落里的小电视机是我最值钱的财产,二手市场五十块钱买的。我按下开关,屏幕闪烁了几下才亮起来,还带着轻微的嗡嗡声。正在播放一部古装剧,一群穿着华丽戏服的人在宫殿里走来走去,说着矫揉造作的台词。

我无聊地换台,突然手指一顿。

屏幕上,一个满脸贴着金色毛发、画着夸张眼线的演员正在挥舞一根塑料金箍棒,嘴里喊着:“妖怪!吃俺老孙一棒!“那根“金箍棒“两头还装着LED灯,随着动作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演员浮夸地转了个圈,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活像个马戏团的小丑。

“这...这是我?“我喉咙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捏碎了遥控器。塑料碎片扎进我的手掌,但我感觉不到痛。

电视里的“孙悟空“正和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妖调情,两人眉来眼去,台词肉麻得令人作呕。字幕显示这是《新编西游记之女儿国秘史》。

“岂有此理!“我一拳砸在墙上,墙皮簌簌落下。这面墙已经承受了我太多怒火,到处都是修补过的痕迹。上次房东来检查时还抱怨过,说再这样下去要扣我押金。

我愤怒地换台,结果另一个频道也在放西游记改编剧,这个版本更离谱——孙悟空居然在哭哭啼啼地求唐僧不要念紧箍咒!那个演员跪在地上,抱着“唐僧“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师父饶命啊!弟子知错了!“

“老孙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我气得浑身发抖,猴毛都要炸起来了,赶紧控制住自己不要现出原形。

当年取经路上,唐僧念紧箍咒时,我哪次不是咬牙硬挺,就算痛得在地上打滚也绝不求饶?这些编剧懂什么?他们知道头上有金箍是什么感觉吗?知道被最信任的人念咒的痛苦吗?知道五百年来每次想起那段经历,后脑勺还会隐隐作痛吗?

我关掉电视,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过半地下室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亮斑。雨水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

从床底下摸出半瓶二锅头,这是上周用表演赚的钱买的。我拧开瓶盖,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烧下去,就像当年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一样。只不过那时候我炼成了火眼金睛,现在只炼出了一肚子苦水。

手机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那台老旧的诺基亚,屏幕上显示“房东“两个字。我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王叔...“

“小孙啊,房租什么时候交啊?这都拖了五天了。“房东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背景音里还有电视的声音,似乎正在播放相声。

“王叔,再宽限两天,我这两天表演收入不错,马上就能...“

“少来这套!“房东打断我,“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明天再不交,就别怪我换锁了。这地段,地下室抢手得很!“

电话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太阳穴上。我把剩下的二锅头一口喝干,瓶子狠狠摔在墙角,碎成一地玻璃碴。有几片溅到了床上,但我懒得收拾。

齐天大圣沦落到被凡人房东催租的地步,真是天大的笑话。当年我在花果山称王时,哪个土地老儿敢这么跟我说话?现在倒好,为了一月四百块的房租,我得对着路人点头哈腰,变些哄小孩的把戏。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发霉的斑点。那些斑点连成一片,形状有点像花果山的轮廓。闭上眼睛,我能听到水帘洞的瀑布声,闻到蟠桃园的香气,感受到筋斗云在脚下的触感...

睁开眼,还是那个十平米的地下室,潮湿的霉味,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城市噪音。五百年压在五行山下我没疯,如今在这二十一世纪,我却快要崩溃了。

明天。明天我得想办法多赚点钱。也许该试试那个商场门口的表演点?虽然要交三十块摊位费,但人流量大得多...或者去地铁站?但那里容易被保安赶...

我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耳朵里的金箍棒似乎变得更沉了,提醒着我曾经的荣耀与现在的落魄。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偶尔有汽车驶过积水的声音。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取经路上,听见八戒在耳边唠叨:“大师兄,咱们这是到哪了?“

“到地狱了,呆子。“我喃喃自语,沉入梦乡。

在梦里,我回到了花果山。但满山的桃树都枯死了,水帘洞的瀑布干涸见底。猴子猴孙们都不认识我了,它们围着我吱吱叫,问我这个陌生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