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再次开始,但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弱了许多。最终,或许是皇帝持续恶化的病情逼得他们别无选择,或许是我那番“猪肠子烂穿”的描述太过骇人,也或许是我写在方子上的几味关键大寒之药(如生石膏、犀角水)确实符合了“苦寒泻火”的思路,一个折中修改后的方子被敲定——剂量比我写的稍减,但核心用药得以保留。
煎熬好的汤药,由福安亲自盯着,送入了那重重帷幔之后的寝宫。
接下来的两天,是整个太医院有史以来最难熬的时光。所有太医都像被架在火上烤,寝食难安。刘院判更是坐立不安,看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怨恨,有恐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奇迹发生的期盼。
我成了药房里的透明人,被彻底隔离在角落,连切甘草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我,带着审视、猜忌,仿佛在看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灾星。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次有内侍匆匆跑过药房门口,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每一次听到寝宫方向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是好转的消息?还是……催命的符咒?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药房里弥漫着熬夜的疲惫和绝望的气息。突然,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面生的小内侍满脸喜色,气喘吁吁地跑到药房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发尖:“喜报!喜报!陛下……陛下高热退了!神志清醒了!进了一碗清粥!太医令大人说,疹子颜色也开始转淡了!”
轰!
整个太医院仿佛被投入了滚油。死寂瞬间被打破,压抑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有太医激动得老泪纵横,有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长长舒气。刘院判愣在原地,随即脸上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山羊胡子一翘一翘,连声念着“祖宗保佑!天佑吾皇!”
角落里,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袭来。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我赌赢了。皇帝的康复之路,如同初春坚冰的消融,虽然缓慢,却坚定而清晰。高热如同潮水般彻底退去,只留下虚弱的痕迹。那些曾经令人心惊胆战的玫瑰色斑疹,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朝霞,一点点褪色、隐没。沉疴尽去,年轻的帝王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笼罩在太医院上空那令人窒息的阴霾一扫而空。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绝望的苦味,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轻飘飘的侥幸和谄媚的喜气。太医们脸上的愁云惨雾换成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彼此间拱手道贺,仿佛击退病魔全是他们的功劳。
只有我,依旧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在那个药房的角落。功劳?那自然是属于德高望重的刘院判和整个太医院的“群策群力”、“妙手回春”。至于那个给猪开过刀、献了个“土方子”的乡下丫头?嗯,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启发作用吧?没人再呵斥我,但也没人主动靠近我。那目光里的探究和疏离,甚至比以前更甚。
我成了太医院里一个透明又微妙的存在。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福安公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药房门口。这一次,他脸上那层惯常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公式化的和煦。
“苏姑娘,”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药房瞬间安静下来,“陛下口谕,宣你觐见。随咱家来吧。”
所有的目光,惊愕、羡慕、嫉妒、难以置信,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刘院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在福安平静的注视下,又讪讪地闭上了。
我跟着福安,穿过重重宫门和寂静的回廊。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金砖,空气里飘着清雅的龙涎香,与太医院那苦涩的药味截然不同。巨大的殿宇投下森严的阴影,侍立的宫人垂首屏息,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脚下发虚。
终于,在一处挂着“养心殿”匾额、门口守着两名金甲侍卫的殿宇前停下。福安示意我稍候,自己进去通禀。
片刻后,殿门无声地开启了一条缝。福安探出身,对我招了招手:“苏姑娘,进来吧,陛下等着呢。”
殿内光线柔和,陈设雅致而内敛,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明黄色的身影半倚在宽大的圈椅里。不再是那个风尘仆仆、隐于人群的锦袍男子,此刻的李天一,穿着常服,脸色尚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然恢复了鹰隼般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奏折,听见脚步声,才缓缓抬眼。
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种久居人上、自然而然流露的威仪。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肩头。
我依着这几天被临时恶补的、僵硬无比的宫规,深深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面:“奴婢苏暮遥,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
“平身。”他的声音响起,比初见时清朗了些,却依旧带着大病后的微哑和一种难以捉摸的平淡。
我依言起身,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书案上金兽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我低垂的眼帘上:“苏暮遥?”
“奴婢在。”
“听太医院说,朕这次能转危为安,你献的那个方子……功不可没?”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质疑。
我的心猛地一跳。功不可没?太医院那群老狐狸会这么说?鬼才信!这分明是试探!
“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我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声音恭谨,“太医院的诸位大人殚精竭虑,妙手回春。奴婢……奴婢只是恰巧在乡下见过类似的畜……呃,热症,胡乱说了些土法子,蒙福安公公和院判大人不弃,略作参考罢了。奴婢万万不敢居功。”
“哦?”他似乎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味道,“‘胡乱说的土法子’?倒让太医院那群束手无策的老学究们开了眼界。”
这话我不敢接,只能把头垂得更低。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
“抬起头来。”他忽然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