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镰尖上的秋阳
- 土疙瘩风云:烽烟里的草莽志
- 囿土
- 2563字
- 2025-06-01 15:44:06
苞米叶子刮过赵铁柱的脖颈时,他正猫着腰在垄沟里摔稗子。九月末的日头斜斜地吊在杨树林梢,把青纱帐染成半透明的金绿色,叶片上的绒毛在风里泛着细雪似的光,落在他古铜色的脊梁上,像撒了把碎盐。
“柱子哥!你那垄稗子留着喂马呢?“地头传来王石头的笑骂,十八九岁的猎户小子光着膀子,手里的镰刀在指间转出银亮的花,“咱赌三穗新苞米,晌午前我这五垄准比你多摔两筐!“
赵铁柱直起腰,用汗衫抹了把脸,刀疤纵横的左眉在额头上扯出道深沟:“你小子膀子比娘们儿还白,也就耍镰刀时像个爷们。“他故意把手里的稗子往王石头脚边一丢,秸秆上的毛刺扎得对方跳脚,“记着输了别赖账,你姐昨儿还说要给我烙贴饼子呢。“
两人的笑骂惊飞了藏在苞米秆里的鹌鹑,灰褐色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垄沟,撞得未熟的苞米棒子轻轻摇晃。赵铁柱望着自家那二十亩青纱帐,心里盘算着霜降前能不能把最后一遍粪上足——他娘总说,黑土地糊弄不得,你多撒把汗,它就多吐粒粮。
日头偏西时,赵铁柱肩上扛着半筐稗子往家走,脚底板碾过被晒得发烫的黄土路,鞋窠里灌进的细沙硌得脚趾生疼。远远望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枝桠间挂着的铁犁片随风叮当响,这是村里约定俗成的警报器,只是此刻暮色四合,铁犁片静悄悄的,像块被晒蔫的铁皮。
土坯房的烟囱没冒烟,赵铁柱心里犯嘀咕:秀兰这丫头该不会又偷摸去后河洗衣裳了?上个月她就是贪凉,在河里泡久了闹肚子,娘拿笤帚疙瘩追着她满院子跑。绕过柴垛时,他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啜泣,还有皮靴碾过砖地的咯吱声。
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来。赵铁柱攥紧了肩上的竹筐,稗子秸秆在掌心刺出细密的疼。透过糊着报纸的窗缝,他看见三个穿黄皮的鬼子正围着灶台, youngest那个正伸手去扯秀兰的辫梢,煤油灯的光在刺刀上晃出冷森森的弧。
“花姑娘,良民证的干活。“鬼子的中国话像含着口馊粥,秀兰缩在墙角,手里还攥着给爹补了一半的布鞋,指节白得能看见青筋。赵铁柱认得那个伍长,三天前在村口见过,这家伙用刺刀挑开李大爷的粮袋,麦粒撒了满地时他还笑着拍手。
竹筐“咣当“砸在柴垛上,赵铁柱顺手摸向门后那把铡草刀。刀把上的包浆是爹用三十年老茧磨出来的,此刻握在手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他踹开门的瞬间,鬼子的刺刀正划破秀兰的袖口,白生生的小臂上立刻渗出血珠子。
“滚你娘的!“铡刀带着风声劈下去,伍长的胳膊连着刺刀一起飞出去,血点子溅在灶台的玉米饼子上,糊锅里的高粱粥还在咕嘟咕嘟冒泡。另一个鬼子去摸枪,赵铁柱抬腿踹翻条凳,木腿正砸在对方膝盖上,接着刀刃横扫,在鬼子腰带上拉出尺长的口子,肠子混着屎尿淌了一地。
第三个鬼子想跑,被门槛绊倒在秀兰脚边。小姑娘抓起灶台上的热铁锅,照着鬼子脑袋扣下去,锅底的炭灰和滚烫的粥糊在对方脸上,嚎叫声比杀猪还惨。赵铁柱扯过秀兰的胳膊就往外跑,听见身后传来子弹打在门框上的“噗噗“声,回头看见那个伍长正用另一只手去够地上的枪,刀刃翻转,铡刀的钝刃直接劈开他的天灵盖,红白之物溅在贴满年画的土墙上,糊住了灶王爷笑眯眯的脸。
村口的铁犁片终于响了,叮铃哐啷的声音混着狗叫,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赵铁柱把秀兰推进柴火垛的暗格,这是爹当年防胡子挖的地窖,四壁用苞米秆封得严严实实。“别出声,天亮前别出来。“他往妹妹手里塞了把晒干的豆角干,指尖触到她胳膊上的伤,疼得眼眶发热。
背着铡刀翻过后墙时,赵铁柱看见自家的苞米地在月光下泛着银灰,风过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像无数只手在招魂。村东头燃起了火光,有人在喊“鬼子来了“,接着是机枪的突突声,子弹打在苞米秆上,迸出细碎的黄色粉末,像提前落下的霜降。
他躲在坟地里数了三遍心跳,听见鬼子的皮靴声从南边过来。三具尸体还在屋里,伍长的军刀掉在门槛边,刀柄上的樱花纹饰在月光下白得瘆人。赵铁柱摸了摸腰间的旱烟袋,突然想起晌午和王石头的赌约——那三穗新苞米,怕是永远吃不上了。
远处传来秀兰压抑的哭声,从柴火垛方向隐隐约约飘过来。赵铁柱咬住后槽牙,尝到血腥味在舌尖漫开。他想起开春时娘在灶前烙饼,爹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那时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到地老天荒。
鬼子的汽车灯扫过坟头时,赵铁柱蜷在爷爷的坟茔后,闻到自己身上浓浓的血腥气。他听见有人用日语喊话,接着是刺刀戳进柴火垛的“噗嗤“声,秀兰的惊叫突然响起,又戛然而止。铁犁片还在响,叮铃哐啷,叮铃哐啷,像在给这个夜晚敲丧钟。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鬼子的车队才离开。赵铁柱爬回村子时,看见自家的土坯房已经烧成废墟,房梁还在冒青烟,秀兰的布鞋丢在门槛边,鞋面上的补丁被火烤得焦黑。他跪在满地瓦砾前,摸到半截烧剩的玉米饼子,硬邦邦的,硌得掌心生疼。
远处传来狼嚎,还有乌鸦在老槐树上呱呱叫。赵铁柱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腰间的铡刀在晨风里晃出冷光。他望向自家的苞米地,晨露从叶片上滚落,打在松软的黑土地上,像谁掉了一地的眼泪。
“爹,娘,“他对着废墟轻声说,“秀兰没了,咱的地,也没了。“话音未落,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他弯腰捡起那把烧剩的镰刀,刀刃上的豁口还在,就像他心里的口子,再也合不上了。
日头升起来时,赵铁柱背着铡刀走进青纱帐。苞米叶子划过他的脸,留下细密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手里的镰刀不再是割庄稼的工具,而是要割鬼子的头,砍鬼子的腿,让这些畜生知道,黑土地上的汉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走到地头时,他看见王石头的尸体趴在垄沟里,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手里紧紧攥着半把镰刀。赵铁柱蹲下身,轻轻掰开兄弟的手指,镰刀上的血已经凝固,在晨光里泛着暗红。他想起晌午的赌约,想起王石头说要赢了请他喝烧刀子,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黑土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
“石头,“他轻声说,“咱的赌约,下辈子再接着打。“说完,他站起身,把王石头的镰刀别在腰间,铡刀扛在肩上,朝着山林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苞米地在风里摇晃,像是在送别这个即将远去的庄稼汉,又像是在等待,等待他带着复仇的火焰,重新回来。
走出村口时,赵铁柱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老槐树上的铁犁片还在响,叮铃哐啷,叮铃哐啷,像是在告诉他,别忘了,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的家,是他就算死也要守护的黑土地。
他摸了摸腰间的两把刀,朝着山林迈出坚定的步伐。秋阳依旧高悬,镰尖上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刺眼,就像他心里的仇恨,永远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