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政府物资统制委员会统计处,空气像一潭陈年的死水,弥漫着纸张的霉味、劣质墨水的酸腐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光线从高而窄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冷。
陆慎言坐在自己那张靠墙的旧办公桌后。额角的纱布已经拆除,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痂痕。左臂的伤口被长袖严密地遮盖着,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手指的轻微动作,都牵扯着缝合线下的皮肉,带来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痛楚。更糟糕的是持续不退的低烧,像一团湿冷的棉絮塞在头颅里,让思维变得粘滞、沉重。眼前的账册数字如同游动的蝌蚪,时而模糊重影。
然而,比伤痛和病热更沉重、更冰冷的,是紧贴着他肋下皮肤的那本深蓝色硬壳账簿。同仁堂老掌柜用命换来的“药引子”。三个嵌着致命磁粉的墨点坐标,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七号码头甲字库、乙三库、三号码头丙字库……生物研究所的命脉,就寄生在这些盐税仓库的电力网络之下!
他必须拿到这些仓库的电力线路布局图!只有将账簿上的入库记录(1024担、395担、736担)与实际的线路节点位置一一对应,才能找出那些被伪装或嫁接的关键枢纽!而整个上海滩所有大型仓库的详细电力配给和线路图纸,如同盘踞在洞穴深处的毒蛇,就封存在统计处档案室最深处的那个标注着“甲级密”的乌木柜里!
钥匙,在李德贵那个贪婪、油腻又极度谨慎的胖子手里。想从他身上拿到钥匙,无异于火中取栗。
陆慎言的目光看似无神地落在桌面的报表上,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过整个办公室。南造云子那双冰冷的、玻璃珠似的褐色眼睛,仿佛无处不在。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被伤痛和“惊吓”折磨后的孱弱、迟钝模样,脸色苍白,动作迟缓,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痛苦的咳嗽。
机会,在午后降临。
李德贵的办公室门被猛地拉开,他那张因暴怒而涨成猪肝色的胖脸探了出来,对着外面吼叫,唾沫星子在光线下清晰可见:“赵大奎!死哪去了?滚进来!”
赵大奎,李德贵的头号狗腿子兼保镖,那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坐在不远处打盹,被吼声惊得一个激灵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门被重重关上,里面立刻传来李德贵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摔东西的声音,隐约夹杂着“货不对板”、“皇军震怒”、“吃不了兜着走”之类的字眼。
办公室里的其他职员如同惊弓之鸟,大气不敢出,埋头假装忙碌。陆慎言的心脏却猛地一跳!李德贵在发火,对象是赵大奎!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此刻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货”的问题上,意味着他身边最警觉的爪牙赵大奎正承受着他的怒火!也意味着……档案室那边,此刻的看守可能是最松懈的时候!
档案室门口通常只有一个懒散的老文书看着,但李德贵视那些密件如命,钥匙从不离身,即使上厕所也揣在兜里。强抢?那是找死。唯一的办法,是制造一个李德贵不得不暂时放下钥匙的机会,一个极其短暂、稍纵即逝的窗口!
陆慎言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自己桌角那管敞开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癬敌灵”药膏上。硫磺混合着焦油的恶臭,顽强地对抗着办公室里的霉味。一个大胆而恶心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猛地弯下腰,发出一声更加剧烈、仿佛要把肺咳出来的干呕!他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痛苦地蜷缩着,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这倒不完全是装的,高烧和咳嗽确实让他痛苦不堪)。
“陆……陆慎言?你怎么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女职员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
陆慎言抬起头,脸上是极度痛苦和难以启齿的尴尬,汗水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他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指了指那管药膏,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羞耻:“对……对不起……这脚气……痒……痒得钻心……抹了药也不顶用……实在……实在忍不住了……”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极其痛苦地用穿着旧皮鞋的脚在地上蹭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真的奇痒难耐。
脚气?癬敌灵?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周围的同事脸上立刻露出了然和嫌恶的表情,下意识地挪动椅子,离他远了些。那个女职员更是掩住了口鼻。
陆慎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因为“虚弱”和“痛苦”而摇晃,脸上堆满了极度的尴尬和恳求,对着李德贵办公室的方向,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里面的人听到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处……处长!实在对不住!我……我这烂脚痒得实在受不了了……得……得去洗洗……上点药……不然……不然这班实在没法上了……求您……求您准我一会儿假……”他一边说,一边极其痛苦地又蹭了蹭脚,那姿态狼狈不堪,令人同情又厌恶。
李德贵办公室里的咆哮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门被拉开一条缝。李德贵那张油汗涔涔的胖脸出现在门缝后,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断的恼怒和毫不掩饰的嫌恶。他显然也闻到了那股浓烈的“癬敌灵”混合着“烂脚丫”的恐怖气味。
“妈的!晦气!”李德贵低声骂了一句,看着陆慎言那副惨白流汗、痛苦不堪的窝囊样子,又看看外面职员们躲闪的目光,显然不想让这种“不雅”的事情继续在办公室里发酵影响“士气”。他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胖手,像驱赶苍蝇:“滚滚滚!赶紧去洗干净!别在这儿熏人!十分钟!超过一分钟扣你半个月薪水!”
“谢……谢谢处长!谢谢处长!”陆慎言如蒙大赦,连连鞠躬,脸上是感激涕零的卑微。他立刻转身,一瘸一拐地、脚步拖沓地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痛苦,仿佛那“烂脚”真的让他寸步难行。那股浓烈的“癬敌灵”气味如同一个移动的毒气弹,伴随着他的移动轨迹,在走廊里留下一道令人窒息的味道屏障。
他走进洗手间,反手关上门。脸上那副痛苦不堪的卑微表情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专注和因伤痛病热而绷紧的神经。他没有走向洗手池,而是迅速侧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息凝神。
走廊里传来李德贵余怒未消的骂声,接着是他沉重的脚步声,朝着洗手间方向走来!陆慎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赌对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不仅是为了请假,更是为了将李德贵从他那间相对封闭的办公室里逼出来!李德贵自己也受不了了,他也要来洗手!
机会!只有这一次!
陆慎言以最快的速度,闪身躲进一个隔间,轻轻扣上门栓。他站在马桶上,避免发出任何脚步声,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洗手间门口。门被推开。李德贵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皮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径直走向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接着是洗手液被挤压的声音,然后是更用力的搓洗声和水流声。他显然在拼命洗掉手上可能沾染的“晦气”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就是现在!
陆慎言如同等待捕食的猎豹,全身肌肉绷紧。他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压下隔间的门栓,推开一条仅容目光通过的缝隙。
李德贵背对着他,正弯着腰,对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仔细地整理他那几缕用来遮盖秃顶的稀疏头发。他那件绸面褂子的左侧后腰位置,随着他抬臂的动作,衣摆微微掀起。一个深棕色的、鼓鼓囊囊的牛皮钥匙包,用一根结实的牛皮绳系着,赫然别在他的裤腰带上!钥匙包的口是翻盖式的,此刻盖子弹开了一小半,露出了里面几把黄铜钥匙的齿口!
距离不到三米!钥匙近在咫尺!
陆慎言的目光如同焊在了那串钥匙上。他的右手,已经无声地探入了长衫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那是他昨晚用一小块废铁皮和强力胶水,在棚屋里赶制出来的粗糙“模具”。模具内部,是几块揉捏得极其粘稠、弹性十足的口香糖(用冷掉的米饭和鱼胶反复捶打制成)。
成败在此一举!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就在李德贵对着镜子又捋了捋头发,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
陆慎言猛地推开隔间门!动作快如鬼魅,却又带着一种刻意制造出的、因“脚滑”而失去平衡的踉跄感!他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哎哟!”身体如同失控的麻袋,朝着李德贵刚刚转过来的后背狠狠撞了过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异常清晰!陆慎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李德贵肥厚的背上!
“啊!!”李德贵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弄得一个趔趄,肚子重重磕在坚硬的大理石洗手池边缘!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哪个王八蛋?!找死啊!!”
陆慎言自己也“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挣扎着,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沾满污泥(特意在鞋底蹭的)的旧皮鞋“慌乱”中似乎又踩到了李德贵的裤腿,一只手更是“无意”地按在了李德贵后腰钥匙包的位置!
“对……对不起处长!地……地太滑了……我……我脚不听使唤……”陆慎言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手在李德贵后腰处乱摸,仿佛想借力爬起来,实则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那个翻开的钥匙包上!早已准备好的“口香糖模具”被他以闪电般的速度,狠狠按在了其中一把钥匙的齿面上!粘稠的胶质瞬间包裹了钥匙的轮廓!
“滚开!脏手拿开!”李德贵又痛又怒,反手狠狠一肘撞在陆慎言胸口!
“呃!”陆慎言发出一声真实的闷哼,被巨大的力道撞得向后翻滚,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左臂的伤口如同被撕裂般剧痛!他蜷缩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煞白如纸。
李德贵捂着被撞痛的肚子,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咳得撕心裂肺的陆慎言,再看看自己裤腿上那个清晰的泥脚印,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废物!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给我滚!立刻滚!再让老子看见你这副瘟神样,打断你的狗腿!”他咆哮着,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褂子,又嫌恶地拍了拍后腰(钥匙包的位置),确认钥匙还在,才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开了洗手间,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传染上“晦气”。
门被重重摔上。洗手间里只剩下陆慎言压抑的咳嗽声和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钝痛和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内衫。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
掌心,那团粘稠的“口香糖”模具里,清晰地印着一把黄铜钥匙的完整齿痕!齿形清晰,分毫不差!
成功了!档案室密柜的钥匙齿形,到手了!
巨大的疲惫和剧痛瞬间袭来,陆慎言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爬起身,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狠狠扑打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神经,让他稍稍清醒。他必须立刻行动!趁李德贵还在盛怒中,趁赵大奎还没出来,趁办公室注意力分散!
他拖着“沉重痛苦”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出洗手间。那股浓烈的“癬敌灵”气味再次成为他最好的掩护和“隔离带”。他低着头,避开同事嫌恶的目光,径直走向位于走廊另一端的档案室。
档案室门口,果然只有那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文书,正抱着一本线装书看得入迷。浓烈的“癬敌灵”气味飘来,老文书皱起鼻子,抬头看见是陆慎言,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进去吧进去吧!快点!别熏着里面的东西!”
“谢……谢王伯……”陆慎言声音虚弱,低着头,迅速推门闪了进去。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目光。档案室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气窗透进些许天光。一排排高耸的乌木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里是纸张、灰尘和岁月沉淀的浓重霉味。这里,是昨夜他“重生”的起点,此刻,又成了他通向生或死的枢纽。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时间紧迫!他凭着记忆,快步走向档案室最深处。那里,一个比其他柜子更加厚重、颜色更深沉的乌木柜子静静矗立,柜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黄铜锻造的弹子锁。锁孔的形状,与他掌心模具里的齿痕完全吻合。
他迅速从公文包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一小段韧性极好的细钢丝,还有一小块从废弃闹钟里拆下来的发条钢片。他将“口香糖”模具里的齿痕小心翼翼地转移到钢片上,用随身的小刀刻出粗糙但关键的凹槽。然后,将细钢丝弯成特定的角度。
简陋的“万能钥匙”成型。能否成功,全凭手上感觉和运气。
他将钢片和钢丝小心地探入冰冷的锁孔。屏住呼吸,指尖感受着锁芯内部弹子的细微阻力和回馈。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锁面上。左臂的伤口因为用力而阵阵抽痛。寂静的档案室里,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锁芯内部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弹跳声响起!
锁,开了!
陆慎言猛地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更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柜子里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厚厚的卷宗袋。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标签——“电力配给总览”、“码头仓储线路图(甲)”、“码头仓储线路图(乙)”、“特殊设施备案(密)”……
找到了!他迅速抽出标注着“七号码头”、“三号码头”以及“乙字库区”的厚厚图纸卷宗袋!顾不上细看,他立刻将图纸摊开在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空桌上。
图纸巨大而复杂,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线路符号、仓库编号、变电箱位置、线缆规格、电流负载……如同城市的血管神经图。陆慎言强忍着眩晕,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左手死死按住图纸防止卷起,右手食指颤抖着,在巨大的图纸上飞速移动、比对!
目标一:七号码头甲字库。账簿记录:十月三日,精盐入库1024担。
他的手指在七号码头区域的图纸上划过,迅速定位到“甲字库”的图标。目光锁定其对应的主进线电缆规格和变电箱编号(K7-甲-ZX),然后顺着线路图逆向追踪!图纸上,代表甲字库电力负荷的红线一路延伸,最终汇入一个标注着“C区干线”的粗壮线路节点!而在该节点旁边的一个不起眼角落,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一个额外的负载标识:“附属设备(恒温),负载峰值:≈1024A”!
1024A!与账簿上的“1024担”数字完全吻合!负载峰值电流值,被巧妙地伪装成了“入库担数”!这个“C区干线”节点,就是生物研究所外围供电网络的一个关键枢纽!
目标二:乙三库。十一月八日,入库395担。
同样方法!在乙字库区图纸上找到“乙三库”,追踪其主线路(编号K-乙3-FZ),逆向!线路最终汇入一个标注为“F支路切换站”的节点。旁边同样用小字标注:“备用设备(制冷),负载:395A”。
目标三:三号码头丙字库。十一月十五日,736担。
三号码头,“丙字库”主线路(K3-丙-DL),逆向追踪!终点指向一个位于码头边缘、标注为“D区终端站”的大型变电箱。旁边小字:“核心设备(未知),负载:736A”。
三个节点!C区干线、F支路切换站、D区终端站!位置、编号、伪装的负载电流值,与账簿记录完美对应!这就是生物研究所外围供电网络的三个关键命门!如同三颗致命的螺丝,死死拧在研究所庞大的供电机器上!
陆慎言的心脏狂跳,血液奔涌!他迅速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不顾左臂的剧痛,用因高烧而颤抖的手,飞快地将三个节点的精确位置、线路编号、负载标识以及对应的账簿日期、仓库名称、伪装数字(1024/395/736)记录下来!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如同用刀刻在纸上!
就在他刚刚记下最后一行,将纸条飞快折好塞入内袋的瞬间——
档案室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冷香气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入这间充满霉味的斗室。
陆慎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
南造云子。
她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藏青色的旗袍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短发一丝不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褐色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陆慎言身上,落在他面前摊开的、属于“甲级密”的电力图纸上,落在他那只还按在图纸上、因紧张和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空气凝固了。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疯狂舞动,如同濒死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