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市的深秋,空气里带着一种北方特有的、干冽的寒意。阳光是冷的,金灿灿地铺在高楼玻璃幕墙上,晃得人眼花,却没什么温度。街道宽阔,车流如织,行人步履匆匆,带着大都市特有的疏离感。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XX大学古朴庄重的西校门前。深灰色的砖石拱门,爬满了枯萎的藤蔓,诉说着岁月的沉淀。门楣上镌刻的校名,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这里,就是父亲用二十四张站票、四百五十六个小时的无声站立,最终抵达并凝望过的地方。
心跳,在踏入校门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空,一脚踏入了父亲当年疲惫却充满微弱期盼的视线里。
校园比记忆中更显厚重。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落了大半,枯黄的叶片铺满了林荫道,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古老的建筑沉默矗立,红砖墙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年轻的学子们抱着书本,或步履匆匆,或三两成群说笑着走过,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与我格格不入的鲜活。
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时间的幽灵,缓慢地沿着主干道走着。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一丝父亲可能存在的痕迹。他会站在哪里?拥挤的食堂门口?喧嚣的篮球场边?还是……图书馆那排巨大的落地窗外?
脚步最终停在了文学院那栋爬满常青藤的老楼前。这是我当年最常出没的地方。楼前有一小片空地,种着几棵银杏,金黄的扇形叶片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空地边缘,靠近围墙的地方,有几张供人休憩的、冰凉的石凳。
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最角落那张石凳附近。
那里,正对着文学院一楼的几扇大窗户。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自习室的情景——一排排整齐的书桌,埋头苦读的学生,还有靠墙摆放的、塞满了书籍的高大书架。当年,我常常坐在靠窗的位置。
父亲……会在这里吗?
他就那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局促地站在这个角落里,或者,就蹲在那张冰冷的石凳旁?手里或许还捏着一个冷硬的馍馍?他操着浓重的、与这象牙塔格格不入的乡音,大概连问路都困难。他只能这样,沉默地、贪婪地、远远地,透过那扇明亮的玻璃窗,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那个他牵挂的身影?
他看到我了吗?
是看到我咬着笔杆对着书本皱眉的样子?还是看到我和同学争论某个问题时的激动?或者……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埋首书堆的侧影?仅凭这个模糊的侧影,他就认定了他的女儿——“过得很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疼。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慢慢走到那张石凳旁。石凳冰凉刺骨,落满了灰尘和枯叶。我没有坐。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粗糙的石面。仿佛能感受到,十年前,有一个沉默而疲惫的身体,也曾倚靠在这里,将最后一点力气和期盼,都倾注在那扇遥远的窗户里。
“爸……”无声的低语在唇齿间滚动,“你……就是在这里……看着我的吗?”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远。没有人回答。只有远处球场上隐约传来的呼喊声,和近旁学生匆匆的脚步声。
“你站了那么久……那么远……”喉头哽咽,“就为了……确认我‘过得很好’?”
“可你看到了什么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难以言说的悲伤猛地涌上心头!“你看到我为了省一顿饭钱只打一个素菜了吗?看到我穿着同学淘汰的旧衣服了吗?看到我因为想家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吗?看到我……”
声音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他看到的,大概只有那身廉价的、却代表着“大学生”身份的衣裳,只有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的样子,只有这所大学庄严肃穆的门楣……这些,在他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连县城都很少去的老农眼里,就是天大的“好”了吧?就是足以让他耗尽生命最后力气去确认、然后放心离去的“很好”了吧?
多么巨大的误解!
多么沉重的爱!
多么……让人心碎的父亲!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不是对父亲,而是对命运,对这巨大的、无法弥补的错位,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浑身发抖!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在这安静的校园角落,显得突兀而凄厉!
我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身旁那棵粗壮的银杏树干上!
砰!
沉闷的响声。脚趾传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点皮肉的痛,比起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简直微不足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走近一点?!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了?!”我对着冰冷的树干,对着空旷的角落,对着无形的父亲,也对着这该死的命运,发出无声的、泣血的质问!
“你站了那么久!站了那么远!就为了看一眼!看一眼你就满足了吗?!你就放心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后来……”后面的话,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淹没。
我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树干,身体无力地滑落,瘫坐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地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毫无顾忌地奔涌而出!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放纵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角落回荡,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麻雀。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用这么笨的方式……
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路遥马亡……
为什么……连让我说声“爸,我在这里”的机会……都不给……
眼泪模糊了视线,冰冷的树干硌着后背。我蜷缩在厚厚的落叶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不被看见的孤独、对父亲的怨恨、以及此刻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和悔恨,都随着这迟来了十年的泪水,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父亲曾无声站立过的土地上。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胸腔空荡的回响和身体一阵阵的虚脱。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银杏枝桠,斑驳地洒在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我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周围依旧安静,仿佛刚才那场崩溃从未发生。只有几片被震落的银杏叶,悠悠飘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姑娘……擦擦脸吧?”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满脸皱纹的老大爷。他推着一辆小小的、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露出里面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他手里拿着一小包粗糙的纸巾,正有些局促又关切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一时间忘了反应。
“唉……这大冷天的,坐地上哭,多凉啊……”老大爷叹了口气,把纸巾又往前递了递,“擦擦吧,看这脸花的……”
我下意识地接过那包带着老人手心温度的粗糙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冰凉的纸巾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
“谢……谢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老大爷摆摆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谢啥。这年纪轻轻的,有啥过不去的坎儿?哭成这样……”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背靠着的银杏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又像是回忆,“这地方啊……以前也有个老哥,总爱蹲这儿……”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老哥?”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是啊,”老大爷点点头,指了指我旁边的石凳,“就蹲那儿,或者坐那儿。穿得……挺旧的,像个乡下人。也不说话,就看着那楼里……”他指了指文学院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手里就啃个干馍馍,连瓶水都舍不得买。”
“我……我在这儿卖橘子好些年了。”老大爷拍了拍自己的三轮车,“有时候看他那样,就递给他个橘子。他死活不要,直摆手,说‘留给娃吃’……后来,就再没见着他了……”
“留给娃吃……”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蜜又裹着黄连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窝!甜蜜的是那笨拙的父爱,苦涩的是那极致的克己和……永别!
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流满面。
是他!
真的是他!
他就在这里!在这个角落!看着那扇窗!啃着干馍馍!连一个橘子都舍不得吃,要“留给娃吃”!
爸……你看到了吗?
你当年舍不得吃的橘子……
现在……你的“娃”……就在你站过的地方……
她……吃得起橘子了……
我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腿脚的酸麻和满身的落叶,几步冲到老大爷的三轮车前。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大爷……橘子……怎么卖?”
“啊?哦哦,五块钱三斤,自家种的,甜着呢!”老大爷连忙掀开棉被。
“我……我要一袋。”我指着车上最大号的那个塑料袋。
“好嘞!”老大爷手脚麻利地撑开袋子,开始往里面装橘子。黄澄澄的橘子滚落进去,带着阳光和泥土的鲜活气息。
我付了钱,接过那沉甸甸的一袋橘子。塑料袋冰凉,里面橘子的重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老大爷推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走了,留下一句:“姑娘,想开点,日子还长呢……”
我提着那袋橘子,重新走回那棵银杏树下,走到父亲当年可能蹲坐过的石凳旁。阳光透过枝叶,在满地金黄落叶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我慢慢坐下,石凳的冰凉透过衣物传来。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冷。
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橘子。表皮光滑,带着细小的凸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我低着头,手指有些笨拙地剥开橘皮。橘皮的汁液溅出,带着微辛的清香。金黄色的橘瓣露了出来,饱满多汁。
我掰下一瓣,放进嘴里。
牙齿轻轻咬破薄薄的橘膜。
瞬间,甘甜的、带着微酸的汁液在口腔里爆开!
清冽,鲜活,带着阳光的味道。
那纯粹的、属于果实本身的甜意,顺着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
很甜。
真的很甜。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手背上。紧接着,又是一滴。泪水混着橘子的清甜,滑进嘴角,味道变得复杂而微妙。
我低着头,一瓣,一瓣,慢慢地吃着橘子。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金黄明亮的橘瓣上,滴在铺满落叶的地上。
爸……
你当年舍不得吃的橘子……
很甜。
你……尝尝吗?
风,穿过古老的校园,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一只只翩跹的金色蝴蝶。阳光落在身上,那冰冷的、属于深秋的寒意,似乎被橘子的甜和无声的泪水,冲淡了些许。
心底那片潮湿的土壤,依旧沉重。
但此刻,在这片父亲曾无声站立、凝望过的远方,在橘子的清甜与泪水的咸涩交织中,仿佛有一缕微弱却坚韧的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了进来。
照亮了那些无声的站立。
也照亮了脚下,这条带着潮湿、却仍需继续前行的路。
我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吃完了一整个橘子。橘皮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