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母子情深

孟玉蝉坐在傅九阙的身侧,背脊挺得笔直。满室的喧嚣和欢笑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包围在中央。

她看似安静地用着面前的羹汤,实则全身每一根弦都绷得死紧。

戏幕已开。那双隐藏在热闹表象下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和傅九阙。

酒过三巡,宴酣正浓。

觥筹交错,劝酒笑语之声不绝于耳。傅九阙面前的酒盏又被人续满。

他本就身子不适,这半席下来,饮得已是有些勉强。

这时,凌姨娘身边的嬷嬷,快步走到傅九阙桌旁通报:

“二少爷,管家请您移步前头书房一趟。说是依了侯爷的意思,有些要紧事,想现在就问问您。”

侯爷此刻正与傅长安说着话,似乎并未看向这边。这传话来得突然。

来了!

孟玉蝉心头警铃狂响!

就是现在!前世就是这个由头,引走了傅九阙!

然后……

傅九阙微微一怔,抬眼看过去,还是习惯性地站起身来。

“等等!”孟玉蝉下意识地伸手,猛地抓住了傅九阙的手腕。

那冰凉的指尖和紧攥的力道,让傅九阙脚步一顿。

他低头看向孟玉蝉。

暖黄色的烛光下,她的脸色异常凝重,抓着他的那只手微微发颤,看向他的眼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担忧。

傅九阙深邃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疑惑,瞬间又被一种了然覆盖。

侯府之中,所谓的“要紧事”,几分真几分假?但他更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害怕,害怕他离开这场宴席。

一丝暖流划过心间。

那只被握住的手腕没有挣脱。他另一只手翻过,在旁人不易察觉的角度,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短暂地按了按,似乎传递着一丝安抚的力量,随即收回。

迎着她更加忧急的目光,他只是低声道“无妨,我很快回来。你自己小心。”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跟着那嬷嬷离开了听雪轩。

孟玉蝉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停在空中,掌心被他碰触过的那一点皮肤残留着极浅淡的暖意,转瞬即逝。

桌边的热闹重新席卷而来,苏烬月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傅长安爽朗大笑,侯夫人亦是掩口莞尔。

孟玉蝉独自坐在明亮的灯火和人声的中央,指尖冰凉。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伶俐小丫鬟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给各位主子添热茶。

行至苏烬月身侧时,脚下似乎被什么一绊,身形一个趔趄,手中滚烫的茶水竟有大半泼洒在苏烬月的衣袖和前襟上.

“啊!”苏烬月惊呼一声,猛地起身,烟霞色的云锦瞬间浸染开大片深色水渍,还冒着丝丝热气。

“奴婢该死!”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席间顿时一静。

侯夫人苏氏眉头紧蹙,严厉地瞪了那丫鬟一眼:“没长眼的东西!怎么做事的?还不快带表姑娘去更衣!”

苏烬月俏脸微白,颇有些狼狈,强忍着被烫的不适和难堪,对众人欠了欠身:“姑父、姑母,烬月失礼,稍去片刻。”

说罢,便在另一个婆子的引领下匆匆离席,朝后院的暖阁方向走去。

意外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短暂的波澜后又恢复了宴饮。

傅长安面上带着对表妹的关切,微微蹙眉看着苏烬月离去的方向,似乎有些不放心。

孟玉蝉捏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前世梦魇般的记忆倏然撞入脑海——那场毁了傅九阙一生的“侵犯”,正是始于一场宴会上的茶水失仪,然后是更衣,然后是暖阁……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就在这时,她看到世子傅长安忽然也站起身,面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对众人道:“父亲、母亲,儿子也有些气闷,出去透透气。”

他离席的方向,竟也是通往后院。

有什么东西在孟玉蝉脑子里轰然炸开!

一个她前世至死都未曾想通的关窍,在这一刻被一道刺目的电光照亮。

茶水…更衣…世子也离席…暖阁!

前世企图玷污苏表妹的人,竟然是傅长安?

根本不是九阙!

所以当年暖阁里衣衫不整、被人撞见的是傅长安!而后来中了药被强行押过去的九阙,竟是凌姨娘安排好的替罪羊!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出来,替她的另一个亲生儿子——傅长安!背了这毁人清白的黑锅?!

前世傅九阙被诬陷时悲愤欲绝却百口莫辩的眼神,侯夫人苏氏刻毒的咒骂,父亲失望透顶的冷漠,还有凌姨娘那看似痛心实则眼底深藏的算计……

无数画面交织冲撞,几乎将孟玉蝉吞噬。

酒意瞬间化作冷汗。她猛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尚未动过的果子酒,仰头一饮而尽。

必须离开此地!

必须阻止前世重演的悲剧!

“父亲,母亲,”孟玉蝉强作镇定地起身,脸色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泛白,“儿媳饮了几杯果子酒,有些上头,想去园子里吹吹风醒醒神。”

侯夫人苏氏看了她一眼,并未在意,只淡淡颔首。

孟玉蝉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觥筹交错的宴会厅。

外面夜风料峭,月色清冷如霜。

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太湖石旁,扶着石壁,大口喘息,拼命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女子极度惊恐的尖叫,如同利刃撕破了侯府后院的宁静。

紧接着,是清晰无比的“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什么昂贵的瓷器被狠狠砸碎。

声音的方向,正是暖阁!

孟玉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在尖叫声落下的同时,宴厅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

侯爷与侯夫人苏氏脸色骤然一变,席上众人面面相觑,皆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侯爷厉声喝问。

几个下人慌忙跑去看。

这时,坐在侯夫人下首的凌姨娘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和担忧:“听着像是暖阁那边?表姑娘刚刚去了那边更衣!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目光急切地扫过众人,忽然,精准地落在了离暖阁方向最近的孟玉蝉身上。

“玉蝉,”凌姨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似乎要拉她,“你离得近,刚才也出去了,可听到什么?快!咱们得赶紧过去看看!”

那态度,仿佛孟玉蝉与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共同进退。

她这话一出,连同侯夫人苏氏在内的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孟玉蝉。

侯夫人苏氏的眼中更是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审视。

孟玉蝉只觉得那眼神如同针扎。凌姨娘这是想拉她做见证?

还是……想顺势把水搅浑?

由不得她多想,侯爷已沉着脸大步跨出:“都跟我来!”

苏氏、傅长安的亲信仆从以及好些好奇惊惶的女眷们纷纷起身,跟在侯爷身后,急匆匆地朝暖阁涌去。

凌姨娘更是一马当先,紧跟着侯爷的步伐,经过孟玉蝉身边时,还一个劲儿催促:“你也快跟上啊!”

可别错过了你夫君的好戏!

苏氏走在后面,恰好将凌姨娘这异常热切的举动看在眼里,眉头蹙得更深。

这凌姨娘对孟氏,似乎格外“关切”?

众人脚步匆匆来到暖阁外。

暖阁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苏烬月破碎的呜咽声和低低的哭泣。

守在门口的是先前带苏烬月来的婆子,她脸色煞白,拦着门急声道:“不能进!表姑娘……”

“让开!”侯爷此刻哪还顾得其他,怒声喝道。

婆子吓得一哆嗦,侧开了身子。

明亮的烛光瞬间倾泻而出,将暖阁内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

只见暖阁的地上满是碎裂的瓷片,显然是刚才那声脆响的来源。

鬓发散乱、满脸泪痕的苏烬月正死死蜷缩在靠近窗棂的罗汉榻角落,手里还颤抖地抓着一个景泰蓝花瓶的细颈残片。

她身上那件烟霞色外衫已经滑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湿了大片的素白中衣前襟,整个人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而地上,在那片最狼藉的碎瓷渣中央,竟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同样衣衫凌乱,月白色的锦袍腰带松散,前襟被扯开了些,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额头/

一道深长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淌着鲜血,染红了半张俊脸,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和波斯地毯上。

他一手捂着头上的伤口,正茫然又痛苦地抬眼看向门口涌进来的人群。

赫然是——

世子傅长安?

轰!

整个暖阁内外,一片死寂。

只剩下苏烬月压抑不住的啜泣,和傅长安因疼痛发出的吸气声。

傅九阙不见踪影,受伤倒地的,竟是傅长安?

这完全超出了凌姨娘的预期!

“长安?!”

“世子爷?!”

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带着完全不同的意味。

侯爷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而另一声,是凌姨娘发出的。

她那张素来以平和柔顺示人的脸,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所有伪装。

惊恐、痛心、疯狂……如同最原始的情绪火山轰然喷发。

“长安——!”凌姨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所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际,她竟然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如同疯了一般扑到傅长安身边!

“怎么会这样?谁伤的你?!”她凄厉地哭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根本顾不上满地的碎瓷,她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她迅速抽出了自己袖中那条丝帕,小心翼翼地按在了傅长安额头伤口上,试图止住那汹涌的血。

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半挡着傅长安,仿佛怕别人再伤他分毫。

“止血!快止血啊!府医!叫府医!快去啊——!!!”

凌姨娘抬起头,对着门口已然石化的众人嘶吼,带着一种失控和疯狂。

那绝不是一个庶母对嫡子应有的的关切。

那是一个母亲看到自己亲生孩子身受重伤时,才会有的那种彻底崩溃的失态!

暖阁里所有人,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凌姨娘的身上。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这太不寻常了!她对世子的紧张和心痛,已经完全超脱了姨娘的本分!

苏氏站在门口,方才还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那双平日里精明的凤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极其凝重的怀疑。

当日孟玉蝉敬茶时那句似是无意的“仿佛世子才是姨娘亲儿子似的”,不由得在耳边回荡。

凌姨娘这贱人……

难道这么多年在她眼皮子底下,一直假意安分守己,实则处心积虑,妄图混淆嫡庶,夺走她的儿子?!

暖阁内血腥味混合着压抑的惊恐,刺得人鼻腔发酸。

苏氏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怒到难以置信的狂怒,最终凝结为一片铁青。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却寒得让离她最近的几个丫鬟都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黎嬷嬷!”苏氏的声音淬了冰,斩钉截铁,“扶表姑娘去内室暖阁歇息,好好伺候,请女医,熬安神汤!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叨扰!”

“是!夫人!”黎嬷嬷早已上前,用自己的干净外衫遮住苏烬月微敞的前襟,半扶半抱着将惊魂未定的少女带离。

“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苏氏凌厉如刀的目光唰地扫过门口那些难掩好奇与窥探的下人与宾客,“都给我滚出去!今晚之事,谁敢乱嚼一句舌根,扒皮抽筋!全家送去西北苦役营,永世不得脱籍!”

最后一句威胁裹挟着多年主母积威,如同寒冰兜头浇下。

众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停留,慌忙低着头,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

孟玉蝉混在人群中,低垂着眼帘,快步离开,紧绷的脊背在越过门槛时才稍稍松懈。

太好了,九阙没有来!他躲过了这次危机!

闲杂人等的脚步和低语彻底远去,暖阁的大门被守在门外的忠仆从外面紧紧合拢。

除了苏氏外,只剩下两个人。

狼狈瘫坐的傅长安,以及扑在他身边眼泪血污糊了满脸的凌姨娘。

苏氏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在凌姨娘身上。

她一步步走过去,绣着繁复牡丹的厚重裙摆扫过地上的瓷片碎渣,发出窸窣刺耳的声响。

“凌诗音!”苏氏在离她三步之遥站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咬碎了挤出来:“好得很!好一出‘母子情深’的大戏!演得真是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