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靴底碾过青石板,那极轻的“吱呀”声,如丝线般钻进耳朵。
沈疏桐走在他左侧半步,月光洒下,发间银簪闪烁着清冷的光,那光芒似能割破这夜的寂静——那是她新换的发饰,说是能当短刃使。
两人如鬼魅般贴着绣坊后墙的阴影移动,墙根下的夜来香肆意绽放,浓郁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直往鼻腔里钻,裴砚却只觉喉头发紧,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蓝布包,里面装着父亲留下的《洗冤集录》残本,边角虫蛀出的小孔硌着掌心,如同尖锐的石子,提醒他:有些秘密,该见天日了。
“停。”沈疏桐突然顿住脚步,指尖如轻柔却有力的羽毛,压在他手腕脉搏上。
裴砚立刻屏息,耳中传来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像极了春蚕在桑叶上蠕动,是从东厢房方向传来的。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窗纸透出昏黄的烛火,那光摇曳不定,似老人颤抖的双手。
两个重叠的影子在窗上晃动,一个是韩三——他认得那圆滚滚的肩背,像极了熟透的西瓜;另一个身影却瘦得过分,袖摆垂落时能看出骨节嶙峋,仿佛枯树枝。
“是‘断指张’。”沈疏桐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气息轻轻拂过裴砚的耳朵,“悬镜司旧档里记过,北党养的暗桩,专管拷问。
三年前在扬州码头,他用铁钳拔了七个盐商的指甲。”她的指尖在裴砚腕上轻轻一掐,这是他们约好的“准备”暗号。
裴砚摸出怀里的半块碎瓷片,边缘磨得锋利,触手冰凉,藏在掌心。
窗内传来韩三的抽气声:“方大人说只要把裴砚的‘听魂’证据送到涿州,南阀的老东西们自然会......”话音突然截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只留下一声闷哼。
接着是重物拖行的闷响,沈疏桐的手猛地收紧,裴砚能清晰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那愤怒如熊熊烈火在指尖燃烧。
他想起今早验的那具女尸,后颈有三个月牙形淤青,和断指张惯用的铁钳齿痕一模一样。
“听魂。”沈疏桐的呼吸拂过他耳垂,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急切。
裴砚闭了闭眼。
听魂的异能从来不受控,可这次他需要主动触发。
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像有根烧红的针在往头骨里钻,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涌来。
他咬着舌尖尝到血腥气,强迫自己去想那具女尸——绣坊染工阿菊,尸体被发现在后井,脖颈勒痕里嵌着金线,那金线在脑海中如毒蛇般缠绕。
阿菊的魂魄总在他耳边重复:“蓝账本...方老爷说要烧...”
剧痛让他踉跄一步,撞在沈疏桐背上。
她反手扣住他腰,将他往阴影里带了带。
耳边的嗡鸣中,阿菊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不止方大人...有穿玄色云纹靴的...他们说...说幽影要吞掉南北两派...”另一个声音混进来,是今早被发现死在柴房的杂役李四,他的魂魄带着哭腔:“我看见韩三往阿菊茶里下了曼陀罗...他说这是给幽影的投名状...”
“啪!”窗纸被戳破个洞,断指张的脸挤在洞口,浑浊的眼珠像两颗蒙尘的珠子扫过墙根。
裴砚的头痛瞬间被惊意压下,他拽着沈疏桐往假山后躲,衣摆刮过带刺的月季,手背立刻沁出血珠,那血珠如鲜艳的红宝石滚落。
韩三的尖嗓门跟着炸响:“有贼!护院!”
院外传来梆子声,是巡城卫的更夫敲过三更了,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似警钟长鸣。
沈疏桐抽出银簪掷向窗棂,“当”的一声钉住了断指张的衣袖,那声响清脆而决绝。
那男人怪叫着拔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正是悬镜司灭门案里记载的“乌木刀”,那刀身的寒光似能冻结这夜的空气。
裴砚摸出怀里的蓝布包甩过去,残本砸在断指张膝弯,趁他踉跄时,沈疏桐已经欺身上前,足尖点地旋身踢中他手腕。
刀“当啷”落地,沈疏桐踩住刀背,银簪抵住他咽喉:“幽影的主子是谁?”
断指张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金牙,那金牙在月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小娘子别急,等方大人的人到了......”
“砰!”院角的瓦罐被撞碎,五个劲装汉子从围墙翻进来,手里的朴刀闪着冷光,那冷光如冰刃般刺目。
沈疏桐扯着裴砚往偏厅跑,她的腰刀“噌”地出鞘,刀光掠过第一个冲过来的汉子面门,在他脸上划开道血口,那血如喷泉般涌出。
裴砚退到廊柱后,摸出袖中剩下的碎瓷片,趁第二个汉子逼近时猛地刺向他手腕——这是父亲教的“讼师防身术”,专挑筋脉薄弱处下手。
“去后堂!”沈疏桐的刀背磕开朴刀,反手肘击对方肋下,“我记得阿菊说过,染布间有地道!”
裴砚跟着她冲进后堂,浓重的靛蓝染料味呛得人睁不开眼,那气味如浓稠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
沈疏桐迅速踢开堆在墙角的染缸,露出块松动的青石板,她拽着裴砚往下跳,石板在身后“咔嗒”闭合。
地道里霉味更重,裴砚摸出火折子,昏黄的光照出墙上的抓痕——是指甲抠出来的,深浅不一,像是有人被拖行时拼命挣扎,那抓痕如一道道伤疤刻在墙上。
“这里。”沈疏桐的手按在砖墙上,第三块砖突然往下陷,暗门“吱呀”打开。
密室不大,靠墙摆着个檀木柜,锁孔里插着半枚钥匙——和韩三腰间的铜钥匙形状吻合。
裴砚摸出从韩三身上顺来的钥匙串,试到第三把时“咔”地开了。
柜里整整齐齐放着十几本蓝皮账本,最上面那本封皮上沾着暗红痕迹,像是血,那血渍如一朵盛开的彼岸花触目惊心。
裴砚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他瞳孔收缩:“明法二十三年春,幽影收南阀陈记盐行银五万两;夏,北党方府送密信三封,附悬镜司余孽名单......”
“裴砚!”沈疏桐突然按住他手背,地道外传来石板移动的声响。
裴砚合上账本塞进怀里,拉着她往暗门退。
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断指张的骂声:“那女的腰刀带靛蓝染渍,肯定在染布间!”
沈疏桐抽出腰刀抵住暗门,刀刃在砖墙上刮出火星,那火星如流星般闪烁。
裴砚的太阳穴又开始疼,这次不是因为听魂,是因为账本最后一页的批注:“幽影归处,金銮殿上龙纹烛台。”他望着沈疏桐绷紧的后颈,突然想起今早陈少卿被调走时,御书房的密旨用的正是龙纹火漆。
暗门外的脚步声停在染布间,有人重重踢了下染缸。
裴砚摸到沈疏桐发凉的指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带着账本去大理寺找......”
“闭嘴。”沈疏桐回头看他,眼里映着火折子的光,那光在她眼中如星辰闪烁,“要走一起走。”
话音未落,暗门被撞得晃动起来。
裴砚听见锁扣断裂的脆响,他把账本往沈疏桐怀里塞得更紧,指尖触到她腰间的避毒丹——那是今早她硬塞给他的,说听魂后吃一颗能缓头痛。
“三。”沈疏桐低声数着。
“二。”裴砚摸出怀里的碎瓷片。
“一。”
暗门“轰”地被撞开,月光顺着门缝漏进来,照见外面站着七八个提刀的汉子。
为首的正是方承业最得力的护院头目,他身后的阴影里,韩三缩着脖子,手里举着火把,脸上还沾着刚才打斗时的血,那血在火把的映照下如恶魔的印记。
“裴司刑,沈捕头。”头目咧嘴笑,刀身映着月光,“方大人说,两位既然喜欢查案,不如去后井陪阿菊说说话?”
沈疏桐的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刀光掠过韩三的火把,火星溅在他脸上,那火星如炽热的雨点落下。
裴砚望着门外越来越多的人影,突然想起阿菊魂魄里的最后一句话:“蓝账本...在龙纹烛台下面...”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混着染布间外的更鼓声。
裴砚摸出避毒丹塞进嘴里,苦味在舌尖蔓延,那苦味如胆汁般苦涩。
他望着沈疏桐紧绷的下颌线,突然笑了:“这次,我们可能要把虎口里的牙,全拔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巡城卫的铜锣声。
头目皱了皱眉,侧耳听了听,突然变了脸色:“是京兆府的人!撤——”
沈疏桐趁机拽着裴砚往另一个方向跑,地道尽头有扇小窗,刚好能容两人钻出去。
裴砚先把沈疏桐托上去,自己正要翻时,后腰突然被硬物抵住——是韩三,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后面,手里举着把短刀。
“把账本给我!”韩三的声音发颤,刀尖戳得裴砚生疼,那疼痛如针芒刺入身体,“方大人说了,只要......”
“松手。”沈疏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银簪“咻”地破空而至,正中韩三手腕。
他惨叫着松手,裴砚趁机翻出窗外,拉着沈疏桐往巷口跑。
身后传来头目们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两人跑到巷口时,沈疏桐突然停住。
裴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前方三十步外,停着顶青呢小轿,轿帘被夜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半盏龙纹烛台——和账本里提到的一模一样。
更鼓声再次响起,这次敲的是四更,那鼓声如深沉的叹息。
裴砚摸了摸怀里的账本,能感觉到沈疏桐的手正按在上面,两人的体温透过布料交叠,那温度似温暖的火焰。
远处传来巡城卫的吆喝,还有更夫敲着梆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砚和沈疏桐同时转身,只见绣坊方向的巷子里,七八个提刀的人影正顺着月光追来,为首的头目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像条活过来的蜈蚣,那刀疤在火光中扭曲蠕动。
沈疏桐握紧了腰刀,裴砚摸出最后半块碎瓷片。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一起,像两柄并排的剑,指向那顶青呢小轿的方向。
而轿帘后,龙纹烛台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