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霜刃折纛旗

腊月廿三,小年夜。登州城头积雪盈尺,檐角冰凌如垂死巨兽的獠牙。耿仲明独坐府衙大堂,指尖划过八仙桌的裂缝,木刺扎进皮肉却浑然未觉。案上铺着雷震子绘制的吴襄大营布防图,墨迹被渗入的雪水洇开,像一团团凝固的血。

“大帅,”韩铁手跛着脚进来,断臂处的绷带渗着黄水,“弟兄们…都在等您号令。”

耿仲明抬眼。庭院里,八百死士如黑石般矗立风雪中。人人身覆双层棉甲,肩扛浸透火油的草束,腰悬短斧铁骨朵——这是用葡萄牙商船的铁锚熔铸的重兵器,顶端三棱尖锥闪着幽蓝寒光。

“火把。”耿仲明吐出两个字。

火光次第燃起,映亮一张张枯槁的脸。孔有德摘下独眼罩,空眼眶里蠕动着新生的肉芽:“二哥,让俺打头阵!俺要拿吴老狗的心肝下酒!”

耿仲明抓起铁骨朵。二十斤精铁压得臂骨咔响,柄身缠着从追风马鬃上割下的黑鬃。“今夜不要活口。”他声音穿透风雪,“凡挡路者,碎颅!”

雪夜衔枚

三更梆响时,八百黑影自水门缒城而下。耿仲明踏进及膝深的雪窝,冰碴灌进铁网靴刺得皮肉生疼。风卷着雪沫在旷野奔窜,吹熄了半数火把。

“娘的…”孔有德低声咒骂。前方三里外,明军营寨灯火如星海,刁斗声乘着北风断续飘来。

耿仲明抓起把雪塞进口中。刺骨寒意直冲天灵,神志为之一清。“分三队。”他齿缝迸出白气,“老四带火炮营绕到东面沙丘,三更三刻齐射粮囤。韩铁手领两百人烧西营马厩。余下的——”铁骨朵指向中军那杆三丈高的“吴”字帅旗,“随我斩旗!”

雷震子佝偻着背,指挥士卒将四门佛朗机炮推上沙丘。炮身裹着浸湿的毛毡,车轮压过冻土竟无半点声响。“装葡萄弹。”他抓把雪擦去炮闩油污,“仰角降两指。”

孔有德焦躁地扯开衣襟:“打粮囤要实心弹!你这老货…”

“吴襄不是蠢驴。”雷震子将眼睛贴上照门,“粮囤四周必有陷坑绊索。”他枯指点向灯火最盛处,“烧了草料场,战马惊奔起来…”独眼龙顺着望去,草料场紧邻中军大帐!

惊雷焚天

三更三刻。一道流火尖啸着撕裂夜幕,轰然炸响在草料场东南角!堆积如山的干草瞬间爆燃,火借风势化作赤龙直扑中军。

“敌袭——!”明军哨塔刚响起破锣般的嘶吼,第二炮葡萄弹已横扫而至!铁雨泼洒在涌出营帐的士卒身上,残肢与血雾在火光中飞溅。

“成了!”沙丘上的孔有德挥拳狂吼。却见雷震子脸色惨白如鬼——第三炮竟炸了膛!崩飞的炮管将三名炮手拦腰斩断,炽热的铁片嵌入老炮师肩胛。

“装药多了…半两…”雷震子瘫在血泊中嗬嗬喘气。孔有德啐出口血沫,抡起备用斧劈开炮架:“剩下一门给老子往死里轰!”

此刻西营已陷入炼狱。韩铁手咬断火绳,将火药包抛进马厩。受惊的战马挣断缰绳,裹着烈焰冲进兵营。一个浑身着火的明军把总嘶嚎着扑来,被韩铁手用残肢架住脖颈,右手短刀捅进对方肋下连搅三圈!

血途破阵

中军营门轰然洞开。吴襄顶盔贯甲策马冲出,身后亲兵擎着那杆蟠龙金边帅旗。“耿仲明!今日必取汝头祭我儿!”他长剑所指处,弓弩手齐发箭雨!

耿仲明旋身挥动铁骨朵。重兵刃舞成黑风,箭矢撞上精铁迸出点点火星。身后士卒却倒下一片,尸身顷刻被践踏成泥。

“举盾!冲阵!”耿仲明咆哮着撞进枪林。铁骨朵横扫砸断三根矛杆,反手捅穿持盾兵的咽喉。滚烫的血喷在脸上,他尝到咸腥的铁锈味——那是七年前铁山血战后便烙进记忆的味道。

前方突然闪出刀车阵!包铁木轮碾过冻土,车顶利刃寒光流转。耿仲明猛踹马腹,追风长嘶着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将刀车踹得横移三尺!

“破!”铁骨朵雷霆般砸下。精铁尖锥贯穿车顶木板,将藏身其后的枪手钉死在车厢。耿仲明借势荡过刀车,靴底却被利刃划开,脚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纛旗折腰

帅台已在百步外。吴襄在亲兵簇拥下弯弓搭箭,箭簇直指耿仲明面门!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从斜刺里扑来。“噗”的一声,狼牙箭贯穿韩铁手右胸!这断臂汉子竟用残肢钩住马镫,借追风冲势腾空而起,仅剩的右手短刀脱手飞出——

刀光掠过吴襄头顶,帅旗缆绳应声而断!三丈蟠龙旗如折翼巨鹏轰然坠落,将台下旗手压成肉饼。

“好兄弟!”耿仲明目眦欲裂。铁骨朵携着千钧恨意砸向吴襄战马。马头如西瓜般爆裂,脑浆喷了吴襄满头满脸。

“护驾!”一员金甲将领策马冲来。此人面如重枣,掌中金背砍山刀直劈耿仲明天灵——正是副将何可纲!

“来得好!”耿仲明不闪不避,铁骨朵自下而上撩起。刀棍相击爆出刺耳锐鸣,砍山刀竟被震得脱手飞出!

何可纲虎口崩裂,惊骇间铁骨朵已当胸捅到!金漆山文甲如纸糊般碎裂,三棱尖锥透背而出,将脊椎绞成三段。耿仲明手腕猛拧,何可纲五脏六腑顺着血窟窿喷涌而出!

踏旗明志

“何将军!”吴襄在尸堆中爬行哀嚎。耿仲明一脚踏住坠地的帅旗,蟠龙金线在靴底扭曲变形。

残余明军如潮水般退去。孔有德血葫芦似的奔来,独眼被血糊得睁不开:“二哥!追不追?”

耿仲明扯下何可纲的赤红斗篷,裹住韩铁手汩汩冒血的胸膛。“割了何可纲的头。”他声音沙哑,“挂上北门。”

风雪更急了。追风马低首轻嗅主人染血的战靴,发出不安的响鼻。耿仲明忽觉掌心刺痛,摊手见铁骨朵柄身裂开细纹——精铁终究敌不过血肉碰撞。

他弯腰抓起把雪,混着何可纲未冷的血,在帅旗残片上缓缓书写:

明日午时,以吴襄心肝飨士

血字顷刻冻结,红得刺目。残旗被长矛挑起时,登州城头爆发出饿狼般的嚎叫。这嚎叫乘着北风卷向明军大营,惊起寒鸦万点,如漫天飘洒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