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孔不入的冰冷。
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
耿仲明在黑暗与窒息中沉沦。沉重的甲胄拖着他不断坠向深不见底的渊薮。意识在极寒与缺氧的夹击下,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毛文龙被斩时溅在脸上的热血,孔有德在登州城头裂帛般的狂笑,韩铁手那张写满背叛狞笑的脸……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濒死的脑海中疯狂闪现、扭曲、炸裂。
活下去……
一个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声音,从意识的最深处挣扎出来,如同冰层下顽强游动的鱼。孔有德力竭时扭曲的脸,赵猛绝望的嘶吼,还有……那些跟着他从东江一路杀出来的老弟兄们!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叛徒的眼前!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他猛地睁开刺痛的眼睛,浑浊的海水中漂浮着冰碴和杂物。肺要炸开!他奋力蹬腿,双臂拼命划动,对抗着铁甲的沉重和死亡的拖拽。每一次动作都耗尽残存的力气,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窒息感。
突然,上方一片漂浮的、巨大的船体碎块阴影掠过。耿仲明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探手!
“啪!”
指尖传来粗糙湿冷的触感!是一根断裂的巨大桅杆!他死死抓住,如同抓住地狱边缘唯一的稻草。求生的意志驱使着他,攀附着漂浮的桅杆,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着将头探出了水面。
“咳咳咳……呕……”
剧烈的呛咳让他几乎将肺都吐出来,冰冷咸腥的空气涌入,带来刀割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了生的希望。他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死死抱住这救命的浮木。
风雪依旧肆虐,天色却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死寂的灰白。黎明?还是死亡的回光返照?海面上漂浮的残骸和人尸,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破碎的船板、散开的粮包、翻沉的木桶、冻僵后浮肿发白的尸体……密密麻麻,铺满了视野所及的海面,随着波浪起伏,如同一场噩梦的浮渣。刺骨的寒冷早已麻木了肢体,唯有胸中那一点不甘的火焰还在微弱地跳动。
视野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风浪的咆哮,以及浮冰碰撞的单调“咔嚓”声,宣告着这片海域彻底的死亡。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一个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娘……冷……好冷……”
耿仲明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循声望去。不远处,一块漂浮的门板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穿着单薄破烂的棉袄,小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眼睛半睁半闭,意识显然已模糊,只是本能地发出痛苦的呓语。他身下的门板旁,漂浮着一具中年妇人的尸体,一只僵硬的手还保持着向上托举的姿势,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想将孩子推向生的彼岸。
耿仲明麻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幼年,在辽东那个被建州铁骑踏平的小村庄里,倒在血泊中的爹娘……想起了自己像野狗一样在雪原上逃命的绝望……
他几乎是用意志驱动着冻僵的手臂,艰难地划着水,推动着桅杆,一点点向那孩子靠近。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击着他,每一次动作都耗尽残存的体温。终于,他够到了那块门板。
“别睡……孩子……别睡……”耿仲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想要将男孩拉上更粗壮稳固的桅杆。
就在这时,男孩那双半闭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下,看清了耿仲明身上那件残破却依旧能辨认出将领身份的甲胄。那双原本充满痛苦和迷茫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恐惧!
“狗……狗官!杀……杀我爹娘!”男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手,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短匕首,狠狠刺向耿仲明抓过来的手臂!
耿仲明猝不及防!
“嗤啦!”
匕首划破了他冻僵的皮肉,留下了一道并不深却火辣辣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在冰冷的海水中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殷红,随即迅速变淡、消散。这点微不足道的伤痛,远不及男孩眼中那纯粹的、淬了毒般的恨意带给他的冲击。
男孩一击之后,力气彻底耗尽,匕首脱手落入海中。他仇恨地瞪着耿仲明,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头一歪,伏在门板上,再无声息。小小的身体随着波浪轻轻起伏,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耿仲明僵在了冰冷的海水里,手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看着男孩失去生息的小脸,看着那具漂浮在旁的妇人尸体,看着这铺满海面的死亡……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荒谬感和冰冷的虚无感,如同这刺骨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拼尽一生,从辽东小卒爬到一方藩王,手上沾满鲜血,背负着叛主降敌的骂名,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权力?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最终葬身在这片冰冷的海域,被一个垂死孩童刻骨仇恨?那些所谓的宏图霸业,那些辗转腾挪的权谋算计,在这滔天巨浪和满海浮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呵……呵呵……”低沉而苦涩的笑声,从耿仲明冻得发紫的嘴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自嘲,瞬间被呼啸的风声撕碎。
他不再试图去拉那孩子,只是用尽最后力气,将自己和那根救命的桅杆绑得更紧。他闭上眼,不再看这炼狱般的景象,任由冰冷的海水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内心翻腾的巨浪。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死亡的诱惑从未如此清晰。沉下去吧……沉下去就解脱了……什么靖南王,什么怀顺王,什么登州兵变,什么宏图霸业……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最终归于这片冰冷的死寂……
意识在寒冷和绝望的双重侵蚀下,渐渐模糊、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微弱却坚韧的暖意,突兀地落在耿仲明冰冷麻木的眼皮上。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一道金红色的光芒,如同燃烧的利剑,从中奋力刺出,顽强地穿透了弥漫的风雪,洒落在墨黑翻腾、浮尸遍野的海面上。
朝阳。
是朝阳!
那光芒并不强烈,甚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但它确确实实是光!是驱逐黑暗和寒冷的光!它照亮了漂浮的冰凌,在冰面上折射出细碎的金芒;它照亮了残破的船骸,勾勒出狰狞又悲壮的轮廓;它甚至照亮了那些随波浮沉的苍白面孔,仿佛在为他们做最后的送别。
光,落在了耿仲明冻僵的脸上,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他布满血丝、被冰霜糊住的双眼,死死地、贪婪地捕捉着这缕穿透死亡的光芒。
胸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被这缕阳光猛地一激,竟又顽强地跳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绝望和自嘲,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如同淬火的钢铁落入冰水:
‘活下去!活着,才有明天!活着,才能让背叛者付出代价!活着,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绝望的阴霾。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刻般纯粹、如此刻般强烈!他不再是那个权衡利弊的将领,不再是那个身陷绝境的藩王,只是一个被死亡舔舐过、被背叛刺穿过、被虚无拷问过,却依旧挣扎着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生生的人!
耿仲明猛地张开嘴,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他不再理会手臂的伤痛,不再去看周遭的浮尸,只是死死抱住那根漂浮的桅杆,将身体尽可能地抬高,迎向那缕穿透死亡阴云的金色阳光。
风雪依旧凛冽,海浪依旧翻腾。但在这片被死亡统治的海域,一点名为“耿仲明”的残火,正借着这缕微光,在彻骨的冰寒中,艰难而顽强地重新点燃。
冰海之上,浮尸之间,残阳如血,淬炼着一颗浴火重生的枭雄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