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春·登州蓬莱水城）
霉米饲饿卒
海风裹着初春的咸腥撞上城墙，耿仲明按着刀柄立在演武场西侧，看粮船在薄雾里拢岸。船板压弯的吱呀声中，监粮主事徐琏的嗓音尖利地刺破晨霭：“登州卫新米三百石入库——东江镇陈米八十石候验！“
麻袋在码头垒成灰黄山脉，腥臭的霉味混杂着海风的咸涩扑面而来。耿仲明抓过破袋流出的米粒，指尖触到的不是稻谷的坚实，而是一种腐败的黏腻。他碾碎一粒黑芯米，霉斑在掌心蜿蜒如蛆虫。“徐主事，“他嗓音低沉，却似铁锤砸在冻冰上，“这便是兵部特拨的‘上好粳米’？“
徐琏广袖一拂，绣着仙鹤的锦缎袖口扫落他手中米粒，冷笑道：“蛮军也配挑三拣四？“袖风带起账册哗响，页间赫然夹着金叶子，在晨光下闪烁如毒蛇的鳞片。几个辽西兵哄笑着将东江粮袋踹下栈桥，米粒撒进浊浪，引来鱼群争食。水面翻腾的刹那，仿佛无数饥卒在争抢最后一口活命粮。
“头儿！“少年亲兵韩三儿突然从浪里钻出，举着湿透的粮袋嘶喊，“袋底有官印！“
耿仲明劈手夺过，指腹摩挲袋内层油布上鲜红的登州府印——“天启三年军储“字样清晰可辨。正是去年冬，本该发往皮岛的粮饷。
“好一个‘新米换陈粮’！“他怒极反笑，刀鞘重重砸在栈桥木板上，震得徐琏倒退两步，“今日这米，一粒不少，全得进东江军的锅！“
辽西营的链子锤已经抡起，却在半空凝住——毛文龙的黑狐大氅出现在码头石阶上，大帅的皮靴踏碎了一地霉米。
血鉴照冰心
总兵府公堂炭盆烧得正旺，热浪扭曲着空气，却驱不散堂内的阴冷。毛文龙摩挲着虎皮椅扶手上的箭疤，那是三年前清河堡血战留下的纪念。徐琏将一匣金锭推上案几，黄澄澄的光映得他油脸发亮：“毛帅明鉴，东江军冒领饷粮……“
“啪！“
染霉的米袋砸在金匣上，黑虫从破口涌出，在黄金表面乱爬。耿仲明单膝砸地，青砖裂纹如蛛网蔓延：“末将愿以人头担保，此乃去年被扣的军粮！“
徐琏冷笑抖开账册：“白纸黑字……“话音未落，堂外传来挣扎响动。韩三儿被亲兵押入，少年脸颊烙着“窃“字血痕，却咧嘴笑道：“徐主事库房暗格，还有八十袋新米！“
毛文龙的独眼在烛火下闪着幽光。他突然挥断：“押粮官耿仲明监管不力，鞭三十。“在徐琏得色中又补一句，“徐主事监刑。“
寒铁裂春风
刑场设在蓬莱阁前，海风卷着浪沫扑上高台。辽西兵将冻硬的皮鞭浸入盐水，冰晶在鞭梢凝结成刃。登州同知王廷试的轿子停在月台，轿帘掀开时，一枚金瓜子滚落青砖。
“且慢！“王廷试展着公文冷笑，“本官收到密报，耿仲明私通建虏……“
“嗖！“
半截皮鞭如毒蛇吐信，钉入轿门三寸。耿仲明挣断绑绳，肌肉虬结的后背爆出血管青痕。他抄起行刑铁签——签头还沾着韩三儿的血——手腕一抖，铁签擦过王廷试耳际，将徐琏的乌纱帽钉在旗杆上。
“通虏证据何在？“他声音不大，却震得在场文官耳膜生疼。
人群忽地惊散。海雾深处，三艘福船破浪而来，船头监军太监王敏的猩红斗篷猎猎如血旗。
朱衣掩白骨
“好个忠勇将领！“王敏尖笑着下船，金丝履踩碎满地米粒，“徐主事克扣军粮该斩，但……“他枯手突然抓向耿仲明刀柄，“此刀须用辽西营的刽子手！“
铡刀在日光下泛起青芒。徐琏瘫跪在地嘶喊：“王公公！您答应……“鬼头刀轰然落下时，王敏的拂尘扫过飞溅的血珠：“脏了杂家的靴。“
血泊漫过耿仲明的战靴。他凝视徐琏滚落的头颅——那双眼至死盯着福船底舱，那里正卸下贴着“御用“封条的檀木箱。
暗舱藏龙鳞
夜潮吞没码头时，耿仲明如壁虎贴附福船外舷。匕首挑开舱板缝隙，腥膻味扑面而来——整张辽东貂皮裹着二十支三眼火铳，铳管刻着建州文“赏汉臣“。
舱底寒光骤起！耿仲明旋身劈断缆绳，整箱军械坠入深海。王敏的惨叫中，他借绳缆荡至礁岩，怀中紧揣着貂皮残片——那是毛文龙去年冬猎所获的珍品。
“……毛文龙的人头值五万两，耿仲明嘛……“王敏阴冷的嗓音从上层飘下。
舱底寒光骤起！耿仲明旋身劈断缆绳，整箱军械坠入深海。借绳缆荡至礁岩时，他怀中紧揣的貂皮残片上，登州府火漆印尚未干透。
孤灯照棋局
总兵府密室，毛文龙用匕首挑开貂皮，露出内衬密函：“……王敏奉魏公命，以军资诱东江将领通虏……“
“为何让我杀徐琏？“耿仲明盯着他掌心金瓜子——正是白日王廷试贿赂之物。
匕首扎穿密函钉在舆图上。“徐琏是阉党钱袋，王敏是魏忠贤的眼睛。“毛文龙捻起金瓜子弹入火盆，“你这一刀，既断阉党财路……“火焰吞金时爆出蓝光，“……又替老夫除了辽西帮的靠山。“
火光映亮舆图上“弃子“二字，朱砂如血欲滴。
断刃悬惊雷
耿仲明回到营区时，韩三儿正发高热说胡话：“……福船底舱有铁笼……关着番鬼……“
海雾送来咸腥的风。他攥着貂皮残片走上城墙，见王敏的福船驶入深海。船影消失处，三艘悬挂登州水师旗的艨艟悄然出港——那是辽西参将祖天弼的船队。
“头儿！“王胡子递来断刀，“辽西营的刽子手换了绣春刀。“
断刃吞口处，锦衣卫的狴犴纹在月光下森然可见。
当耿仲明的刀斩落贪官头颅时，他劈开的不仅是麻袋霉米，更是明帝国溃烂的根基。飞溅的血珠里映出无数张脸——毛文龙的冷笑、王敏的拂尘、福船底舱的番邦俘虏——它们终将汇聚成改变历史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