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加赏顾问官
- 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 揭阳潜水龙
- 4107字
- 2025-06-29 10:37:23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深秋,凛冽寒风裹挟着枯叶,在南通街巷打着旋儿。濠河水面泛起涟漪,倒映着岸边萧瑟景致。张謇身着粗布长衫,立于大生纱厂车间内,目光紧锁飞速运转的纺纱机。轰鸣的机器声中,他眉头微蹙,仔细查验新一批棉纱的品质。自 1899年大生纱厂投产,这般场景早已成为他生活的日常。
张謇的实业之路,布满荆棘。1894年,年逾不惑的他高中状元,本可在仕途顺遂前行,却毅然踏上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实业救国之路。彼时,甲午战败的阴影笼罩中国,民族危机愈发深重。《马关条约》的屈辱条款,允许列强在中国设厂开矿,本土工商业在洋货倾销下岌岌可危。张謇曾在殿试策论中疾呼“求富求强”,此刻更觉“实业为救贫之药剂,为弭乱之良方”,决心以一己之力,借兴办实业振兴民族经济。
创业初期,张謇面临近乎绝境的困局。资金极度短缺,连购置机器的定金都难以筹措,他只得在南通、上海间往返奔波,于钱庄老板的账房外枯坐整日,受尽商人的精明算计与官场的推诿敷衍。技术方面,当时国内连合格的棉纺机配件都难以寻觅,他只能托人从英国订购二手设备,重金聘请日本技师指导安装,却因语言不通和工艺差异屡遭挫折。人才匮乏更是雪上加霜,张謇不得不亲自拟定《大生纱厂集股章程》,还在南通师范学校附设纺织科,培养本土技术工人。
为筹集资金,张謇甚至典当状元朝服,在给友人的信中自嘲“卖却乌纱换纺机”。1899年大生纱厂试机那日,他站在轰鸣的机器旁,看着洁白纱线缓缓吐出,眼眶湿润——此前因资金断裂停工三次,厂房险些被债主拍卖。此后十年,他以大生纱厂为根基,创办通海垦牧公司,将苏北盐碱地改造成万亩棉田;开办广生油厂,利用榨油废料制作肥皂,实现资源循环;创立复新面粉厂,采用蒸汽动力磨粉,打破洋粉垄断。这些企业相互支撑,在南通构建起涵盖纺织、食品、化工、运输的完整产业链,创造两万多个就业岗位,更将南通从滨海小城打造成“中国近代第一城”。
当张謇全身心投入实业建设时,光绪三十一年深秋的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内,一场关乎他命运的廷议正凝重进行。鎏金香炉青烟袅袅,二十余位大臣跪坐青砖地上。商部尚书载振叩首时,水晶顶戴在烛火下折射细碎光芒:“启禀皇太后、皇上,张謇自光绪二十一年创办大生纱厂,七年间已建成纱锭六万七千枚,去年仅纱税一项便解缴库银三十五万两。通州一带流民减少八成,机杼声彻夜不绝,此等功绩堪比开疆拓土!”
此言一出,军机大臣瞿鸿禨抚须颔首,礼部侍郎唐景崇也轻咳示意赞同。突然,都察院左都御史陆宝忠猛地抬头,花白胡须因激动微微颤抖:“臣以为不可!太祖太宗定下士农工商的规矩,如今若给商人三品顶戴,他日贩夫走卒皆可僭越礼制,祖宗法度何在?”他身后的满族亲贵纷纷叩击青砖,廊下值守的太监们听闻,不自觉屏息后退三步。
慈禧太后半倚黄缎软榻,翡翠护甲轻叩檀木扶手。窗外寒风掠过琉璃瓦,她想起直隶总督袁世凯奏折里的“实业救国”,又念及海关报告中攀升的洋纱进口量。良久,她转动指间玉扳指,苍老声音在殿内回荡:“载振所言极是。传旨:张謇兴办实业有功,着加赏三品衔,授商部头等顾问官。另拨内帑五千两,赐‘实业楷模’匾额。”
三日后,八百里加急快马踏着未化薄雪,将明黄色上谕送至南通唐家闸。张謇跪接诏书时,北风卷起他鬓角白发,远处大生纱厂高耸的烟囱喷出团团白雾,与天边翻涌的云涛融为一体。他望着诏书边缘金线绣就的海水江崖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在江宁发审局伏案疾书的自己,那时笔尖蘸的是寒窗苦读的墨,此刻掌心的汗却洇湿了烫金的“奉天承运”四字。
上谕抵达南通那日,濠河两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彩绸从天宁寺塔檐垂至水绘园九曲桥,沿街商铺挂起写有“恭贺张公”的朱红灯笼。挑麦芽糖担子的老汉扯开嗓子吆喝:“张状元要做大老爷啦!”茶馆里的说书人猛拍醒木,绘声绘色讲述张謇办纱厂、兴学堂的事迹。大生纱厂内,工人们停下手中活计,欢呼声震得纺织机上的棉絮簌簌飘落。染坊学徒小王激动地跳上布架,把刚染好的月白绸子披在肩头当披风,惹得工友们笑骂:“你小子想抢张公风头?”
张謇身着崭新三品官服,胸前孔雀补子在日光下泛着蓝紫色光晕。他跪在青砖地上,指尖轻抚圣旨边缘暗纹,身后通海垦牧公司的股东们发出压抑的惊叹——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盛大排场。“臣张謇,叩谢皇上隆恩!”话未说完,眼眶已被寒风吹得通红。他想起去年暴雨冲垮盐垦区堤坝,自己赤脚站在泥水里指挥抢险的模样,此刻锦缎官靴踩在冻硬的地面上,竟生出不真实的漂浮感。
加赏三品衔、授予商部头等顾问官这一殊荣,在当时社会引发强烈震动。《申报》连夜刊发号外,以半版篇幅刊登张謇与纱厂合影;上海洋行大班们举杯庆贺,私下却在账簿上重新估算南通纱锭价值。对张謇而言,这不仅是对他在盐碱地上建起二十万亩棉田、在废墟中创办通州师范的高度认可,更撕开了士商之间的森严壁垒。当他身着官服踏入两江总督衙门,那些曾以“末商”轻慢他的官员,终于将茶盏恭敬地推到他面前。
消息迅速传开,南通街巷热闹非凡。城门处车马喧嚣,人流如织,拜访张謇者络绎不绝。各地实业家怀揣敬仰与求知之心纷至沓来,有的手持记录实业发展难题的笔记,有的带着自家工厂产品样本,渴望向这位实业巨擘取经;朝廷官员身着官服,乘华丽马车,在随从簇拥下登门,满脸笑意、言辞恳切,试图与张謇建立联系,探寻实业发展动态;外国商人也听闻张謇传奇事迹,不远万里而来,通过翻译表达合作意愿,眼神中满是期待。
上海一位知名实业家对张謇成就钦佩已久,专程乘船来到南通。一见到张謇,他便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激动地说:“季直兄此番获此殊荣,实至名归。您以实业报国的精神,为我们树立了不朽的榜样。今后,我们这些实业同仁,也更有信心和动力,追随您的脚步,为振兴民族实业竭尽全力了。”
加赏带来的机遇如潮水般涌来。资金方面,沪上钱庄票号掌柜们捧着烫金拜帖登门,天津、汉口的实业巨头纷纷派亲信携银票南下。苏州洞庭东山的翁氏家族,几代经营丝绸贸易的商界翘楚,不仅带来二十万两现银入股大生纱厂,还承诺将家族海外商路与张謇企业共享。南通本地盐商周扶九更是豪掷十万两白银,这笔资金让通海垦牧公司得以购置新式排水机械,黄海滩涂的万亩荒地大兴土木,昔日芦苇丛生的盐碱地渐渐显现出阡陌纵横的垦殖景象。
政策利好也接踵而至,商部尚书载振亲自签署政令,将张謇创办的企业列入“振兴实业特办清单”。长江水道各关卡竖起“商部特准”杏黄旗,过往商船查验手续从三日缩短至两个时辰,关税减免三成。《申报》刊发的公文通告中,醒目注明“张謇名下企业申请专利、执照,可直呈商部速办”。这些政策红利,使大生纱厂新购的英国纺纱机绕过层层审批,从吴淞口直接运抵南通唐家闸,投产周期缩短了整整四个月。
张謇深知,这份商部头等顾问官的荣誉,不仅是对他半生实业功绩的褒奖,更是肩头沉甸甸的责任。清晨的上海码头,江雾未散,他已登上北行客轮。船舱内,案头堆满各省商会呈报的税赋数据,红笔批注密密麻麻,墨迹与茶渍交融。抵达北京那日,马车碾过紫禁城前青石板,他望着朱红宫墙,将草拟半月的奏疏又默诵三遍。
朝堂议事时,张謇手持泛黄算盘,指尖拨弄算珠如飞:“诸位大人请看,苏州织绸工坊年缴厘金竟占利润六成,机器缫丝厂税负比手工坊高出三倍有余。”他展开手绘税赋地图,不同颜色标注的赋税区域如密布的蛛网,“臣恳请推行‘三级累进制’——资本不足万两者免税三成,万两至五万两者递减,超五万两者方足额征收。如此既能涵养民间资本,又可保国库细水长流。”
这番言论引发满座哗然,户部侍郎捻须质疑:“免税恐损朝廷岁入?”张謇当即翻开账本,以南通大生纱厂为例:“去年减免厘金五千两,该厂新增纱锭两千枚,带动上下游二十余家作坊,反使间接税增收三倍。”议政王沉吟良久,最终将这份《改良税政疏》郑重置于御案。三日后,新颁的《商部厘金暂行章程》中,“分级征税”条款赫然在列,而此时张謇已悄然南下,投身筹建新的实业学堂。
在南通,张謇加快实业建设与城市发展步伐。他利用获得的资源和支持,进一步完善大生纱厂产业链。新建织布厂,实现纺纱到织布一体化生产;创办铁厂,为企业提供设备与维修服务。同时,他大力发展教育事业,创办通州师范学校、南通博物苑等文化教育机构。他常言:“父教育而母实业。”在他看来,教育与实业相辅相成,只有培养大量专业人才,实业才能持续发展;而实业发展又能为教育提供物质基础。
随着张謇影响力不断扩大,南通这座长江北岸小城,如破茧蝴蝶,在时代浪潮中焕发生机。从籍籍无名之地,蜕变为中国近代工业与教育的璀璨明珠。港口商船往来如织,工厂烟囱林立、昼夜轰鸣,新式学堂书声琅琅,处处充满蓬勃活力。
各国友人慕名而来,探访这座传奇之城。意大利建筑师贝伦蒂尼测绘南通城郭时,惊叹于“一城三镇”的精妙布局;美国教育家孟禄考察师范学校后,将其办学模式写入教育考察报告。1909年日本实业考察团到访,团长中田重治在大生纱厂车间驻足良久,抚摸着轰鸣的纺织机感慨:“这里的标准化生产流程,比大阪纺织会社更具东方智慧。张謇先生以实业兴邦,以教育启民,堪称东亚现代化的先驱!”
面对赞誉,张謇书房中“天地大棋盘,落子有担当”的对联始终高悬。他头戴毡帽、身着粗布长衫的身影,依旧穿梭在唐家闸的纱厂车间。机器轰鸣声里,他俯身查看纱锭转速,与老技师探讨工艺改良;也会踩着泥泞,走进通海垦牧公司的棉田,拨开枝叶查看棉桃长势。他常对身边人说:“办实业如同育幼苗,既要仰望星空,更要脚踏实地。”
加赏三品衔、授予商部头等顾问官诏书下达那日,张謇正在师范附小给孩子们上地理课。听闻喜讯,他将诏书郑重收进樟木箱,转身继续讲解长江流域的物产分布。此后岁月,他以顾问官身份主持修订《公司律》,推动建立全国商会联合会,在南洋劝业会上搭建中国实业展示平台。这些成就背后,始终跳动着他“实业救国”的赤子之心,如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中国民族工业艰难前行的航道。
张謇虽身兼顾问官之职,却未耽于朝堂虚名。他深知,中国实业的根基仍如风中烛火般脆弱。夜深人静时,他常独坐书房,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账本与计划书间反复斟酌。每当收到各地实业家寄来的求援书信,他总会放下手头事务,提笔逐一批复,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倾囊相授,期盼能为民族实业的发展多添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