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秋天,在苏南水网密布的土地上,来得悄无声息,又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天空是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厚重得仿佛永远不会散开,吝啬地滤下几缕稀薄暗淡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着河塘水草的微腥、腐烂落叶的沤气,以及无处不在、仿佛从大地深处渗透出来的、湿润泥土特有的土腥。这气味无孔不入,粘在皮肤上,钻进鼻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条勉强可辨的田埂小路上。脚下的土地早已被连日阴雨泡得稀烂,不再是坚实的支撑,而变成了一滩吸力惊人的、深褐色的泥沼。每一次抬脚,都要耗费不小的力气,粘稠的泥浆像无数冰冷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布鞋和裤脚,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嗤,噗嗤”声。每一次落脚,泥浆便迅速漫过鞋面,冰冷湿滑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直抵脚心。泥点随之飞溅,在她那条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裤子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污迹,如同这片沦陷土地上无法擦去的伤痕。
她背上那个不算沉重的蓝布包袱,此刻也仿佛灌满了铅。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脖颈,带来一丝痒意,又被秋风吹得冰凉。她抬手抹了一把,指尖触到的脸颊皮肤滚烫,心跳在胸腔里敲打得又快又重,一半是因为跋涉的疲惫,另一半则是因为胸腔里那团燃烧得正旺、几乎要灼伤自己的火焰。一种混合着献身的热忱、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即将投身于这片传说中敌后战场的紧张与激动。
她终于来了。告别了相对安稳的后方,告别了书斋里纸上谈兵的救亡图存,一头扎进了这被敌人铁蹄践踏、却依旧在顽强搏动心脏的苏南敌后。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脚步陷入泥泞又奋力拔出的声响,粗重的喘息,以及武器、水壶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叮当。走在林悦前面的,是引路的民兵小李。他年纪不大,身形精瘦,穿着同样沾满泥浆的土布褂子,动作却异常灵活,在泥泞中行进的速度比林悦快上许多。他时不时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四周,尤其是那些被高大芦苇丛遮蔽的河汊岔道,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与这片看似平静的水乡风景格格不入。
“林干事,跟紧点,这路滑得很。”小李回头低声提醒了一句,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干涩而短促。
林悦点点头,努力加快脚步跟上,泥浆再次贪婪地包裹住她的双脚。她抬眼望向远方,目光越过一片片在秋风中摇曳着枯黄穗子的稻田,越过几处散落在水边、屋顶铺着陈旧灰瓦的村落,最终被地平线上的一个灰黑色凸起死死攫住。
那是一座炮楼。突兀地、蛮横地矗立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田野尽头,像大地皮肤上鼓起的一个丑陋疖子。它有着冰冷僵硬的几何线条,顶部探出的射击孔黑洞洞的,像怪兽窥伺的眼睛。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林悦似乎也能感受到那混凝土怪物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炮楼顶上,一面刺眼的膏药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偶尔被风吹得卷动一下,如同毒蛇吐信。它像一枚巨大的图钉,将恐惧和死亡牢牢钉在这片丰饶而苦难的土地上,提醒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这里是敌占区,这里是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战场。
这就是她要面对的世界。不再是书本上激昂的文字,不再是校园里热血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泥泞、无孔不入的湿冷,以及远处那座时刻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战争机器。一股混杂着愤怒、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队伍沿着河汊又艰难前行了一段,脚下的路愈发狭窄难行。两侧是密密匝匝、一人多高的芦苇荡,灰黄色的苇秆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浑浊的河水就在几步之遥,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污物,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这沙沙的水声和苇叶摩擦声,本该是水乡的宁静韵律,此刻却只让人感到一种被窥视的压抑。
“快到了。”小李再次停下,侧耳倾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才低声说,抬手指向前方芦苇丛中隐约透出的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湾地。
拨开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芦苇,眼前豁然开朗。河湾深处,地势稍高,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依水而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房屋周围用竹篱笆简单地围了起来,能看到几块开垦出来的菜畦,稀稀拉拉种着些萝卜青菜。篱笆外,靠近水边,支着几口大铁锅,锅底下的柴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被风吹散。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腰间扎着草绳的汉子,正沉默地收拾着锅碗瓢盆。他们动作麻利,神情却带着一种长期紧绷的疲惫和警觉。
这就是李家塘的临时驻地,苏南敌后无数个微小根据地中的一个。简陋、破败,却又顽强地存在着,像石头缝里钻出的草芽。
“老周,老周,人接来了。”小李朝里面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河湾里显得格外清晰。
应声从一间较大的土坯房里,走出一个中年汉子。他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同样沾满泥点的灰蓝色旧军装,上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衣。他脸庞方正,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风雨和硝烟反复打磨过,一道寸许长的暗红色疤痕,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过颧骨,像一道凝固的闪电,给这张原本憨厚的脸平添了几分剽悍。他手里捏着一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浓重的劣质烟叶味随着他走动的脚步弥漫开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刚到的队伍,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林悦身上。那眼神锐利、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估量,仿佛在掂量一块刚运来的生铁,看它能否经得起战火的淬炼。林悦下意识地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腰背,迎上那道目光。
“你就是林悦同志?那个从上海来的学生?”老周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像敲打着一面蒙了尘的鼓。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走到林悦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视线在她那张还带着学生气的、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沾满泥浆的裤脚和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
“是我,周连长。”林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
老周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被皱纹和疤痕包围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他上下打量着林悦,那目光让林悦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摊开检查的物品。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目光里那份沉甸甸的、属于真正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分量。
“识字,会写文章?”老周终于又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会。”林悦回答得干脆。
“懂道理,会讲救国?”老周又问,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轻微的脆响。
“懂一些。”林悦感到一丝压力,但仍坦然回答。
老周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那笑容算不上温暖,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一种混合了了然、调侃和某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秀才扛枪,不如镰刀好使。”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悦纤细的手指和略显单薄的身板,“这地方,可不是学堂。鬼子是真刀真枪,要命的。那些书本上的大道理,顶不顶得住炮楼里的机关枪,难说。”
他的话直白得近乎粗粝,像一把生锈的锉刀,毫不留情地刮过林悦心中那层包裹着理想的光滑外壳。林悦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被轻视时本能的不服气,以及一种更深切的、被点破的忧虑。她确实不知道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在这片泥泞与硝烟交织的土地上,究竟能发挥多大的力量。
“我能学。”林悦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她迎视着老周那双审视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只要能打鬼子,我什么都能学。”
老周脸上的那点笑意淡了下去。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学生,目光在她那双虽然带着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眸子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燃烧着一种纯粹的、几乎有些烫人的火焰,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汉子,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沉默了几秒钟,脸上的线条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嗯。”他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不再看林悦,转头对小李吩咐道:“带林干事去安置,就东头那间空着的柴房,先收拾出来。再给她找身干净的旧衣裳换换,瞧这泥糊的。”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干练和不容置疑。
“是!”小李立刻应声。
老周又吧嗒抽了一口烟,浓重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道疤痕。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另一间土坯房走去,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低矮的门洞里。只有那呛人的烟味,还固执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河水的湿冷。
林悦站在原地,脚上的泥浆冰冷粘腻。她看着老周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河湾出口的方向。穿过稀疏的芦苇,越过低矮的田埂,那座灰黑色的炮楼,依旧顽固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又像一个沉默的挑战。它提醒着她,这里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清谈阔论,只有最原始的生存与毁灭的较量。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泥土、河水、劣质烟叶和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或许是那些刚擦拭过的武器散发出来的)。这复杂而真实的气息,带着凛冽的秋意,灌满了她的肺腑,也彻底驱散了脑海中那些曾经飘浮在云端的热望。脚下是真实的泥泞,眼前是真实的敌人,身边是真实而沉默的战士。她紧了紧背上的包袱,那里面装着几本她视若珍宝的书,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她迈开脚步,跟着小李走向那间暂时栖身的柴房。鞋底每一次陷入泥泞,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响了她在这片敌后土地上,沉重而真实的革命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