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成浩是温南枝的爸爸,这件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当温南枝想起妈妈还在精神病院时,心里对温成浩的抵触就像潮水一样漫没了所有的理智。
2000年,温南枝十岁。
那年,温成浩将巨盛从北京迁到了上海,温南枝和妈妈也跟随着温成浩来到了上海。
在温南枝的记忆中,温成浩与妈妈之间的吵架从来都没有间断过,那时的她就像是一只到处躲避灾难的小鹿,防止温成浩和妈妈的矛头对向自己。那时她从北京来到上海,对上海的一切都很新奇,奇怪的是,温成浩与妈妈之间的吵架似乎自从搬来上海之后停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妈妈和温成浩之间的矛盾没有间断过,但妈妈对温南枝却是非常疼爱的。
陈燕患有严重的反复性抑郁症。温南枝经常看见妈妈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或者发呆,有时一坐便是好几个小时,那时温南枝非常害怕妈妈这样呆滞般地坐着,每当温南枝看见妈妈坐在镜子前自言自语或者发呆时,便过去轻轻摇晃妈妈的手臂,希望妈妈清醒过来,这时陈燕就会将温南枝轻轻地揽入怀中,抱着温南枝坐在镜子前继续发呆,而温南枝就会在妈妈的怀里安静地睡去。
这样的场景在温南枝的记忆中永远是作为最温馨的主角出现的,而这样的场景总是会被突然回家的温成浩打破。
每次温成浩回家,陈燕跟温成浩说不上两句话,就冲过去撕住温成浩的衣领开骂,温成浩最初都像是逆来顺受一样任由陈燕骂自己,到后来,事情由陈燕对温成浩的叫骂演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对骂,甚至两人动手打架,结果常常是陈燕被温成浩拽着头发拽进卧室,然后温成浩狠狠地将门摔着锁上,转身从沙发上拿起衣服摔门而去,只留下在卧室里痛哭的陈燕和躲在沙发背后的温南枝。每次温南枝看着温成浩发动汽车绝尘而去,只剩下自己和妈妈以及躲在厨房里的保姆时,总会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感到陌生,那个叫温成浩的男人,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仿佛温成浩每次回家只是为了和妈妈吵一架或者打一架,出门离家时连自己看都不看一眼。甚至有一次,温成浩和陈燕吵架的声音半夜惊醒了熟睡的温南枝,然后只听到了温成浩摔门开车离去的声音和妈妈的哭泣的声音。几分钟后,一切都陷入了庞大的寂静之中,黑暗将温南枝与这个世界隔绝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如潮水般涌来的恐惧感,瞬间将温南枝吞噬的干干净净。
2000年5月25日,温成浩和妈妈之间的平静终于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再次被打破了。那天晚上,温南枝和妈妈在收拾完餐具之后,便坐在电视机前看节目,在看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的时候,温成浩突然闯进家里,满身酒气。没等温南枝反应过来,温成浩已经扑到妈妈身前,将她压在身下,掐住了脖子。温成浩歇斯底里地朝着被掐住脖子的陈燕喊道:“陈燕,都怪你,你这个贱人,是你害死了她,你知道吗?她就是被你逼死的,贱人,我他妈掐死你。”
温南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怔住了,下意识地跑过去抱住温成浩的胳膊,想要拉开他,看到妈妈的脸变得通红,温南枝急得哭了起来。这时温成浩使劲挥了一下胳膊,将温南枝甩到了茶几拐角处,擦破了前额。
温南枝捂住额头小声地抽泣着,流出的血液和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她想要再次跑过去抱住温成浩的胳膊时,三叔突然出现在温南枝的身前,他冲过去将温成浩从温南枝的妈妈身上拉起,给了温成浩一拳。温南枝的妈妈躺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是未消的惊恐的表情,温成浩呆呆地坐在地上,满脸愧疚地看着温南枝,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三叔看着温成浩和温南枝的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想死没关系,但不要连累到南枝,孩子是无辜的。”
当三叔带着已经包扎好伤口的温南枝回到家里时,温成浩早已离开,只在茶几上留下一张纸条,写着:“南枝,对不起,爸爸是无意的,原谅爸爸。”
三叔拿起桌上的纸条,叹了口气,微微对温南枝笑了一下说道:“南枝,不要记恨你爸爸,来,我们去看看妈妈。”
三叔将那张纸条装进衣兜里,牵着温南枝的手向二楼大卧室走去。
温南枝看着不远处紧紧闭合着的大卧室的门,一遍遍地想着昨晚温成浩掐住妈妈时的画面和温成浩说的那些话,心里感到一阵后怕。温成浩和妈妈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心里隐约有了一丝的不安。温南枝抬头看了一眼三叔,心里略微感到踏实。
温南枝跟着三叔一步步向大卧室走去,心里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直到三叔推开大卧室的门看见妈妈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时,温南枝的心里才安定下来。
“嫂子。”三叔站在门外对着陈燕轻轻地叫了一声,见她没反应,知道是她的抑郁症又犯了。
三叔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带着温南枝走进去绕到陈燕面前。陈燕的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一些发丝粘到了苍白干裂的嘴唇上,通红肿起的眼睛里仍旧透露着恐慌,嘴里不停地念着:“我杀人了,是我逼死她的。我杀人了……”
温南枝看着妈妈憔悴恐慌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疼痛。想要过去拉住她的手,但当温南枝抓住妈妈的手腕时,黏湿的感觉让温南枝不自觉的向下看去,床单上一滩红色的血让温南枝猛地尖叫了起来,这时陈燕突然向地上倒去,三叔冲上去一把抓住陈燕的肩膀,却发现她的左手腕正在流血。温南枝惶恐地看着那滩血,觉得喉咙里一阵难受,想要呕吐。
陈燕割腕了。
*
三叔看着趴在病床边上睡着的温南枝,猛吸了几口烟,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病历单拿起来看了一眼,走出了病房。
三叔踌躇着走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医生,您的意思是?”
“病人以前就有反复性抑郁症,本来就受不了任何过分的刺激,现在因为受了严重刺激,病情已经无法控制了,现在可以说病人已经神志崩溃了。”
“您的意思是……她已经……疯了?”
“可以这么说吧。”
“……”
“我们已经和第二精神病院取得了联系,他们今天下午就会派人过来的,我建议你们尽快将病人送到那里,我想病人在那里会得到更为专业的治疗。”
三叔拿起桌子上的转院书,问道:“那……能不能将她留在家里治疗?”
“病人有自杀倾向。”
“……”
温南枝在温成浩得知陈燕疯掉之后来到医院时冲过去抱住温成浩的大腿咬了一口,温成浩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只是蹲下身子将温南枝揽进了自己的怀里,任由温南枝放声大哭。一遍遍地说道:“南枝,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妈。”
送陈燕去第二精神病院的时候,上海下起了小雨,灰沉沉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的明亮。三叔开着车,眉头紧锁,温成浩坐在副驾驶上一个劲地抽着烟,温南枝将陈燕的胳膊牢牢地抓住,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陈燕的双手用力绞交在一起,眼睛里的恐慌还未消除,嘴里仍旧一遍遍念着:“我杀人了,是我逼死她的。我杀人了……”。
温南枝看着车窗外路过的汽车,抬手擦了擦有雾的玻璃,许久之后,她转过头看着眼前不停抽烟的温成浩,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更加陌生。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悲凉。
人的一切总是被不停地反转。
温南枝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不哭。
*
郑北枫在中央广场坐了很长的时间才起身回家。身后的太阳早已落下,带着长槐市白天的炎热,暂时藏了起来。看着郑北枫从长椅上离开,单薄的身体被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远。温南枝咬了咬下嘴唇,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她将一根细草在纤长的手指上绕来绕去,目光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山头,嘴里喃喃地说道:“明天就要去上学了,真是挺期待的。”
当太阳开始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烘烤长槐的一切时,郑北枫在高二的日记本上写下了新的文字,它们和青春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词一同跳进了郑北枫在高中时代的心田里,寻得一方泥土,开始生根发芽。
郑北枫在学校文理分科的时候选择了文科,姜知潼在说动了老妈之后,如愿以偿地和郑北枫进了同一个班。郑北枫觉得以后自己的头肯定比现在要大得多。
“喂,郑北枫,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姜知潼突然将自行车偏向郑北枫,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说道。
“振奋人心?”郑北枫取下耳机,将振奋人心用了怀疑的语气,白色的耳机线一直伸进他墨绿色的单肩背包里。
姜知潼直接无视郑北枫的语气,继续故作神秘地说道:“咱班来了一个新人,据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哦!”
“大户人家的千金?你家亲戚?”
“据我妈说是从上海来的。”姜知潼总会在非常恰当的时机直接忽视掉郑北枫的损话。当然,对他们两个来说,这还不是最损的。
“本小姐告诉你,她可是巨盛集团的千金哦,啧啧,富得流油啊。”
“巨盛集团?”郑北枫停下自行车,吃惊地看了一眼姜知潼。
“怎么?现在相信本小姐说的话了?是大户人家吧?”姜知潼自己做陶醉状。
“那个女生姓温?”
姜知潼一边催郑北枫骑自行车一边说道:“你白痴啊,巨盛集团的老总姓温,这你们家哪个有脑子的人不知道?”
郑北枫没有理会姜知潼的损人话语,继续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咦,郑北枫,你今天早上出来没吃错药吧?我记得某人好像是从来不主动打听女生的哦?”
“去死,好奇不行?你别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唉,你终于对女生感兴趣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近女色呢。”
“我又不是和尚。”
“……”
郑北枫回想起姑妈生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的郑北枫还小,对姑妈所说的话不理解,但他对姑妈的依赖使他对姑妈说的话记得很是清晰。姑妈总是会在郑北枫坐在餐椅上吃着香甜的槐花糕的时候对着郑北枫自言自语,温柔的眼神中尽是浓浓的幸福,郑北枫坐在椅子上对槐花糕大快朵颐,只知道那时的姑妈看上去很开心,像一个羞赧的孩子,又像槐花糕般的香甜,徐徐讲着自己的爱情故事。
郑北枫从姑妈的话语中听到最多的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姑父丁元,而是一个叫温成浩的男人。
长槐的八月,没有七月的炎热干燥,却是非常的闷热,姜知潼总结为,闷死人不偿命的变态杀手。
郑北枫和姜知潼将自行车停好站在车棚里时,校园里已经开始播放音乐了,干净而简单的音符,洗涤着温热的空气,有时这种模糊不清的感知,会让人不明白,是昨天的余温没有完全褪尽,还是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诺,杀手。”姜知潼示意郑北枫去看山头上刚冒出来的太阳,用一副惊恐的表情。
“那先杀的也是你。”
郑北枫转过身微微仰头,半眯着眼睛的神情里带有一股子享受的味道。
“啊!木头,快走,要迟到了。”姜知潼尖锐的声音让郑北枫感到脖子竖起了汗毛,像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无以名状。
“急什么,反正你妈是向着你的。”
“切,对我不会,那你呢?”
“你觉得她会对自己的乖学生下毒手吗?更何况是老邻居?”
“恶心。”
“不过她有时还是会大义灭亲的。”
“……”
郑北枫和姜知潼的班主任是姜知潼的妈妈林蕊,自从穆锐去世以后,林蕊就将郑北枫视同己出,在姜知潼和郑北枫小的时候,林蕊给姜知潼买新衣服的时候,总忘不了给郑北枫也带上一件,有好吃的东西,她也会给郑北枫带到家里,所以在郑北枫的心里是一直很亲近她的。
听到响起的上课铃声,郑北枫还没等到姜知潼说完,就抓起背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教室,姜知潼将自行车钥匙从车筐中抓起之后一边用夸张的声音咒骂着郑北枫,一边也用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引得打扫卫生的同学频频侧目,瞠目结舌。
“哎,这就是郑北枫和姜知潼吗?”一个同学手里提着洒水壶,搭在另一个同学的肩膀上说道。
“对啊,就是他们两个。”
“郑北枫好像是今年美术大奖‘A壹’的金牌得主吧,姜知潼就更不用说了,可是咱学校的出了名的小提琴手啊,啧啧!”
“谁不知道啊?靠!我的鞋,水弄到我的鞋上了,我新买的。”
今天,校园里的“名人”也在进行着他们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