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李承业那怨毒得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也无视周围或敬畏、或好奇、或算计的目光,默默拾起地上的蹀躞带系好。
转身,径直走向马场西侧那片稀疏却高大的胡杨林。
他需要一点空间,一点冷风,来冷却胸腔里那团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烈焰。
胡杨林里,风势稍弱。
虬结的枝干在昏黄的日光下投下扭曲斑驳的影子,如同鬼魅。
李骁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掌心紧握着“斩机”横刀的刀柄,那冰凉的绿松石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痒,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
“呛啷!”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陡然在林间炸响!
斩机刀,悍然出鞘!
刀身狭长,线条流畅而充满杀戮的美感,本该寒光凛冽的西域精钢刃口。
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诡异的灰蒙蒙雾气,黯淡无光,仿佛被无形的尘埃封印。
这与他记忆中任何锋锐的刀具都截然不同。
林间的寒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刀鸣惊起。
“呱呱”怪叫着扑棱棱飞向昏黄的天空。
李骁皱眉凝视着这诡异的刀身。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混杂着愤怒与不屈的蛮横力量,不受控制地奔涌向握刀的手臂。
他猛地吸一口气,腰马合一,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于双臂,朝着前方一截横伸的枯枝,狠狠劈下!
“嗤!”
刀锋破空,没有预想中利刃斩断枯枝的脆响。
就在刀锋触及枯枝的刹那,异变陡生!
刀柄吞口处,那颗一直冰凉的绿松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妖异绿光,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眼睛。
灰蒙蒙的刀身仿佛被这绿光瞬间点燃,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锐利寒芒顺着刀刃一闪而逝!
无声无息!
那截碗口粗的枯枝,在距离刀锋尚有半寸之处,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瞬间断为两截,断口平滑如镜!
李骁瞳孔骤缩,握着刀柄的手竟感到一丝灼热!
刀身上那层灰雾似乎也随着这一斩而变得稀薄了一些。
“…淬以焉支山之石,可化凡铁为龙鳞…”一句古老而晦涩的家族箴言,刻印在刀柄处。
他猛地低头,指尖带着一丝颤抖,拂过刀柄上那颗光芒渐敛、却依旧触感温热的绿松石。
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抓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回光返照般亮得惊人,用含糊却执拗的胡语反复呢喃的,并非疯话。
“恢复…往昔…之荣耀…”李骁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原来,这才是母亲拼死也要留给他的遗言和希望,这把刀,这箴言。
是钥匙!
是力量!
是洗刷屈辱、夺回一切的基石!
“沙沙…”
林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却沉稳的蹄声,伴随着驼铃的轻响。
李骁眼神一厉,手腕翻转,斩机刀如同归巢的毒蛇,瞬间悄无声息地滑入刀鞘。
刀柄的绿松石彻底恢复了冰凉,他转身,手按刀柄,目光如电般射向林边。
只见那位褐眼虬髯的老胡商,不知何时已带着一支规模不小的驼队,悄然停在了林外。
商队护卫精悍,沉默地拱卫在侧。
老胡商的目光,正灼灼地落在他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他腰间的刀柄上,那眼神深处,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和贪婪的异彩。
他没有靠近,只是示意身后一个年轻伙计上前。
伙计恭敬地捧着一卷陈旧的羊皮卷,在沙地上徐徐展开。
羊皮卷上,用朱砂和浓墨勾勒出蜿蜒的山川、耸立的雄关、星罗棋布的城池——赫然是河西走廊的详细舆图。
山川走向,关隘位置,甚至驻军点,都标注得清晰异常。
老胡商粗糙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舆图上一个醒目的朱砂标记处——瓜州!旁边用小字标注:赤水军募兵处。
“小郎君,”
老胡商的声音低沉沧桑,穿透力十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说道。
“凉州虽好,终是池浅。”
“真正的天地,在刀锋所指之处。”
他抬手指向东方的天空,继续说道。
“可想看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模样?”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李骁:“河西瓜州,新设募兵处。
募敢死之士,以血换功,以命搏前程!
像您这样身负绝技、胸藏猛虎的勇士,当提三尺剑,取不世功勋!斩敌酋首级,换一身…光耀门楣的绯袍官服!”
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凛冽。
卷着砂砾,掠过李骁腰间的横刀刀鞘,发出如同战场亡魂呜咽般的低鸣。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老胡商,越过驼队,投向更遥远的东方。
祁连山脉连绵的雪峰在昏黄的天际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而在那雪线之上,几道笔直的、灰黑色的烟柱,正倔强地升腾而起,撕裂昏黄的天空!
狼烟!
那是战场的号角!
是杀戮的邀请!
更是…挣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用敌人的头颅和滚烫的鲜血,为自己、为母亲,铺就一条染血荣耀之路的唯一机会。
凉州李府,正厅对峙。
当李骁提出要投军时,正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元昊坐在紫檀主位上,深绯官袍上的鹤纹补子在烛火下微微晃动。
他捻着胡须,目光在李骁身上转了几圈,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货物缓缓开口道:“骁儿,投军不是儿戏,沙场刀剑无眼。”
紫檀木的雕花大椅散发着沉郁的沉香,却压不住厅堂里弥漫的凝重与压抑。
“阿爷,”
李骁垂首道,“孩儿并非一时兴起。母亲临终前曾言,望孩儿能光耀门楣,如今赤水军在瓜州募兵,孩儿想去搏个前程。”
李元昊,凉州别驾,李氏家主,身着深绯官袍端坐主位。
他面容方正,法令纹深刻,眉宇间积压着州府公务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暮气。
嫡母王氏,出身太原名门,一身绛紫色锦缎襦裙,端坐其侧,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多少皱纹。
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意,落在下首站立的李骁身上。
“光耀门楣?”
嫡母王氏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声音冰寒道。
“一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也配谈‘光耀门楣’?
我看你是想借着投军的由头,卷了家当逃跑吧!”
李承业侍立在母亲身后,锦袍玉带,金冠束发,一派世家公子的贵气。
李承业立刻附和:“就是!父亲,您忘了上次他偷拿库房的香料,还是我替他遮掩的,这种人去了军营,怕是要通敌叛国!”
看向李骁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即将喷发的怒火,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凌迟。
厅内侍立的婢女仆役,个个屏息凝神,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