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下的哭嚎与撞击声如同汹涌的海啸,狠狠拍打着寒山寺紧闭的山门。那沉重的、绘着怒目金刚的门板在无数绝望的手掌和身躯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恐慌如同瘟疫,在寺内蔓延。僧侣们手持棍棒,脸色煞白地顶在门后,诵经声早已被粗重的喘息和惊恐的低语取代。

“听松院”禅房内,凤媣却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沉静得可怕。她撕下内裙最柔软洁净的里衬,铺在案上,用那支贡品松烟墨,飞快地写下几行简洁至极、力透纸背的命令:

“一、开山门!设粥棚!立三处:一近门施薄粥续命;二院中施药;三后山施厚粥安民!

二、寺中所有存粮,无论精粗,尽数熬粥!

三、所有僧众,有力者维持秩序,老弱妇孺照料伤者!

四、护卫队分三组:一组守门疏导;二组护粥棚药棚;三组巡寺,敢趁乱劫掠、煽动暴民者,立斩!

五、寻通文墨、可靠僧人或灾民,即刻登记灾民籍贯、人数、特长!

六、腾空寺中所有闲置房舍、廊庑,安置老弱妇孺!

——凤媣”

她将墨迹淋漓的布帛卷起,塞入碧桃手中,眼神锐利如刀:“拿我的印!去找方丈!告诉他,这是我翰轶侯府凤媣以亡母在天之灵立誓,捐出所有嫁妆银两换来的第一条军令!寺内存粮耗尽前,我的粮队必至!但此刻,若不开门施救,让灾民饿毙于佛门之外,寒山寺千年清誉,将毁于一旦!佛祖亦难容!按此行事,一切罪责,我凤媣一肩担之!快去!”

碧桃被这雷霆般的气势所慑,心中再无半分迟疑,接过布卷和小姐从不离身的一方小小私印,如同捧着救命的圣旨,转身狂奔而去。

凤媣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棂。凛冽的山风裹挟着山下的绝望哭喊扑面而来,吹散了她鬓角的碎发,也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望着山下如同蝼蚁般密密麻麻、推搡哭嚎的人影,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浑浊的黄色汪洋,眼中没有悲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滔天的恨意!

就是这水!吞噬了她的前世!如今,又提前咆哮而至!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恐怕正在帝都的温柔乡里,狞笑着欣赏他一手制造的“杰作”!

“云影…”她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这笔血债…我要你…十倍!百倍!千倍偿还!”

方丈禅房。

碧桃几乎是撞开了门,将凤媣的手令和私印拍在案上。老方丈看着那字字如铁、杀伐决断的命令,再看看印信,听着碧桃转述凤媣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布满皱纹的脸上,惊惧、犹豫、挣扎交织。山门外绝望的嘶吼如同重锤,敲打着他的佛心。

“阿弥陀佛…”老方丈闭上眼,长诵一声佛号,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的悲悯,“女施主大义!老衲…愧领!传令:开山门!按凤小姐手令行事!”

沉重的山门,在无数双绝望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开了!山门开了!”

“有救了!佛祖显灵了!”

“快进去!进去就有吃的了!”

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加疯狂的推挤!眼看一场踩踏惨剧即将发生!

“肃静——!!”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侯府护卫头领带着十名劲装护卫,手持雪亮长刀,如同铁塔般挡在门缝之前!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摄人的寒光!瞬间镇住了汹涌的人潮!

“听令!”护卫头领声如洪钟,目光如电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奉翰轶侯府凤媣小姐令!开山门赈灾!然灾民众多,为免踩踏伤亡,所有人听指挥!妇孺老弱先行!青壮退后!敢有推搡拥挤、不听号令者,视同暴民,立斩不饶!寺内已设粥棚药棚!按序入内,人人有份!违令者,死!”

冰冷的杀气和明确的指令,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狂热的灾民冷静了大半。求生的本能让他们选择了服从。在护卫和僧侣的引导下,人群开始艰难地、缓慢地分流。老弱妇孺被优先搀扶着、背着,哭喊着涌入山门。青壮们则被引导至一旁稍候,焦灼不安地望着门内。

寒山寺内,瞬间变成了一个庞大而混乱的救援中心。

山门内侧,几口巨大的铁锅早已架起,熊熊烈火舔舐着锅底。寺中存粮——糙米、陈粮、豆子、甚至磨碎的豆粕,被毫不吝惜地倒入锅中,熬煮着稀薄的、却能吊命的粥水。热气蒸腾,米香(尽管寡淡)弥漫开来,成了绝望中唯一的希望之光。僧侣们强忍着悲痛和疲惫,用颤抖的手掌舀起一勺勺热粥,递给每一个伸过来的、脏污不堪的破碗。哭声、道谢声、吞咽声混杂在一起。

稍远处的庭院里,临时用门板搭起的“药棚”下,几个略通医理的老僧和懂些土方的灾民,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伤员。大多是冻伤、擦伤、挤压伤。简单的草药汁、干净的布条(由僧衣和凤媣捐出的部分布匹撕成)成了最珍贵的物资。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后山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也在准备着另一处粥棚,准备施放稍稠一些的粥食,以安抚人心。

侯府护卫如同最忠诚的猎犬,眼神警惕地巡视着各处。他们的长刀虽未出鞘,但那股经历过战阵的森然杀气,有效地压制着混乱中可能滋生的邪念。几个试图插队或抢夺妇人手中粥碗的青皮,被护卫如同拎小鸡般丢出人群,冰冷的刀背狠狠拍在脸上,顿时血流如注,惨叫着再不敢造次。这雷霆手段,瞬间震慑了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凤媣站在“听松院”的台阶上,冷眼俯瞰着这一切。她如同一个置身局外的将军,冷静地评估着战局。混乱正在被强行纳入一种脆弱的秩序。但这秩序,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随时可能崩塌。寺中的存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山下,还有源源不断的灾民涌来!

“小姐!”负责登记的一个年轻僧人满头大汗地跑来,声音带着哭腔,“人…人太多了!根本登记不完!而且…而且很多人说不清籍贯,也…也没有特长了,只剩一口气了…”

凤媣的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廊庑下、眼神空洞麻木的灾民,心沉入谷底。她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挑!挑那些还能说话、看起来头脑清楚的!先登记青壮!问他们可会木工、泥瓦、打铁、行船、甚至…杀过猪!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记下!告诉他们,登记了,就有活路!”

“是!”年轻僧人咬牙跑回去。

就在这时,山门方向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伴随着护卫的厉声呵斥和灾民惊恐的尖叫!

“让开!快让开!”

“官差来了!是官差!”

“赈灾的官老爷来了吗?!”

只见一队约莫二十人的衙役,穿着半旧的皂隶服,在一个头戴吏目帽、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倨傲之色的中年男子带领下,粗暴地推开挡路的灾民,强行闯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辆空荡荡的、罩着官仓印记的大车!

“谁是主事的?!”那吏目趾高气扬,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带着明显的嫌恶,“本官乃本县户房司吏王有德!奉县尊大人之命,前来接管赈灾事宜!尔等寺僧,还有这些…”他鄙夷地扫了一眼灾民,“刁民!立刻将所有存粮、药材、布匹等赈灾物资,悉数移交官仓!由官府统一调配!”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灾民瞬间炸了锅!

“什么?!要收走粮食?!”

“官府?官府在哪?!大水冲来的时候你们在哪?!”

“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跟他们拼了!”

绝望瞬间化为暴戾!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护卫们立刻拔刀,厉声呵斥,才勉强压住阵脚,但气氛已如箭在弦上!

老方丈脸色惨白,上前一步合十道:“阿弥陀佛…王大人,寺中存粮已尽数用于施粥,所剩无几。且此乃翰轶侯府凤小姐捐资赈济…”

“翰轶侯府?”王有德嗤笑一声,打断了老方丈,“一个闺阁小姐?懂什么赈灾?胡闹!救灾乃朝廷大事,岂容尔等私相授受!此乃扰乱赈济秩序!按律当究!粮食呢?!还有银子呢?!交出来!否则,本官立刻封寺!尔等皆以煽动灾民、图谋不轨论处!”他身后的衙役立刻抽出腰刀,虎视眈眈。

赤裸裸的抢劫!打着官府的旗号,行着土匪的勾当!这哪里是来赈灾,分明是来抢夺救命粮,甚至要栽赃陷害,将寒山寺和凤媣置于死地!

凤媣的眼神瞬间冰冷到了极致!她明白了!这王有德,恐怕就是云影那条毒蛇放出来的恶犬!在灾情初起、官府瘫痪之时,抢先一步,以“接管”为名,行掠夺之实!既能中饱私囊,又能切断她这“异端”的救援,更能将煽动灾民、图谋不轨的罪名扣在她头上!一箭三雕!好狠毒的手段!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后山方向传来!紧接着,是人群惊恐的尖叫和四散奔逃的混乱!

“疫病!是疫病!”

“死人了!快跑啊!”

“红疹!他浑身都是红疹!呕…”

疫病?!

如同平地惊雷!刚刚被王有德激起的愤怒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取代!人群彻底失控!哭喊、踩踏、奔逃…刚刚建立的脆弱秩序,瞬间土崩瓦解!

凤媣的心猛地沉入深渊!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云影的毒计,一环扣一环!夺粮是假,制造恐慌、引发骚乱、甚至散布疫病才是真!他要让这里彻底变成人间地狱!让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让她背上“引发疫病”的滔天罪名!

她猛地看向王有德。只见那王司吏脸上也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倨傲?他和他手下的衙役也如同见了鬼般,拼命想往后缩,远离骚乱的中心!

混乱中,小雀儿如同泥鳅般,从疯狂奔逃的人群缝隙里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冲到凤媣面前!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几道血痕,眼神中充满了惊悸,但更多的是焦急!她死死抓住凤媣的衣袖,声音嘶哑地喊道:

“小姐!不是疫病!是毒!是那种粉末!后山…后山刚搭好的粥棚…有人…有人趁乱往水缸里撒了灰白色的粉末!喝了那水煮的粥的人…立刻…立刻就开始起红疹、发高热、呕吐!是…是杏仁味!跟旺财身上的一样!”

果然!是毒粉!是云影蓄意制造的“疫病”恐慌!

凤媣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猛地推开小雀儿,几步冲到台阶最高处!混乱的人群、惊恐的尖叫、衙役的退缩、王有德那张恐惧的脸…尽收眼底!

“肃静——!!!”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厉喝!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嘈杂!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滞,看向那个站在高处、衣袂翻飞、眼神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少女!

“不是疫病!”凤媣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是有人投毒!是歹人趁乱在后山水源投毒!意图制造恐慌,陷我寒山寺于不义!陷万千灾民于死地!”

她猛地抬手,直指脸色剧变的王有德!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控诉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王有德!你口口声声奉官府之命接管赈灾!灾情初起,官府何在?!灾民嗷嗷待哺,你官仓粮车何在?!如今歹人投毒,制造混乱,你身为朝廷命吏,不思缉凶安民,反而助纣为虐,欲夺灾民救命之粮!你到底是朝廷的官!还是那投毒歹人的同党?!!”

字字诛心!如同重锤砸下!

王有德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砸得头晕目眩,张口结舌:“你…你血口喷人!本官…本官…”

“住口!”凤媣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号令千军的统帅,“寒山寺众僧!护卫听令!”

“在!”护卫头领和还能行动的僧侣齐声应道,声音带着被激发的血性!

“立刻封锁后山粥棚及水源!所有接触过毒水者,原地隔离!未接触者,立刻撤至前院!”

“是!”

“碧桃!带人将寺中所有存水,无论井水、雨水,立刻取样!请林先生(府医,随行而来)验毒!”

“是!”

“登记僧何在?!”

“小僧在!”那年轻僧人挤上前。

“立刻!找出所有登记在册、懂医术、或处理过时疫的灾民!告诉他们,救人亦是自救!凡能辨识毒症、协助照料隔离者,记大功!优先供给食水!”

“是!”

“其余灾民!”凤媣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人群,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莫慌!莫乱!歹人投毒,只为制造恐慌!我凤媣在此立誓!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让尔等饿死!寺中存粮未尽!我的粮队已在路上!寒山寺!就是尔等活命之地!信我者,原地坐下!维持秩序!敢有趁乱生事、传播谣言者——”她猛地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苍穹!

“立斩不赦——!!”

最后一个字,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轰然炸响!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崩溃的人心!

人群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高处、手持长刀、衣袂翻飞、眼神如火的少女。她单薄的身影,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支撑天地的力量!那凛然的杀气和不容置疑的承诺,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

短暂的死寂后。

扑通!扑通!

一个,两个…无数灾民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缓缓瘫坐在地。没有哭喊,没有骚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信任,重新在死寂的眼底燃起。

王有德和他手下的衙役,被彻底孤立在空地中央,脸色惨白如鬼。他们看着那个手持长刀、眼神冰冷的少女,看着周围重新恢复秩序、却充满了敌意的人群,看着那些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护卫…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凤媣持刀而立,山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衣袂。她冰冷的目光扫过瘫坐的灾民,扫过惊惧的衙役,最后,越过混乱的寺庙,投向帝都的方向。

云影…

你的毒计,我破了!

你的恶犬,我斩了!

这寒山寺,这万千灾民,我凤媣——

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