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氏的动作比凤媣预想的更快。

仅仅过了两日,当凤媣倚在窗边软榻上,看着庭院里几株晚开的木芙蓉时,碧桃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书匣,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惊奇与兴奋。

“小姐!小姐!沈相爷府上又派人来了!”碧桃的声音都高了八度,“送来了这个!说是沈相爷亲自挑选的书!”

凤媣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榻上站起来,强行按捺住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锁在那书匣上。“哦?快拿过来看看。”

碧桃小心翼翼地将书匣放在榻上的小几上,轻轻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三本书,纸张厚实,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特有的气息。

最上面一本,封皮是靛蓝色的粗棉纸,上面用遒劲有力的行楷写着三个大字——《水经注》。正是碧桃之前提过的那本。

第二本稍薄一些,封面是素雅的米白色,题着《河防通议》,字迹方正严谨。

第三本则有些特别,更像是一本手札,深青色的布面封皮,没有题名,显得朴实无华。

凤媣的目光落在《水经注》上,指尖轻轻拂过那遒劲的书名。这是第一步,她抛出的线头,沈泽芝回应了!而且,远比她预想的更…郑重。

她拿起那本深青色的手札,入手沉甸甸的。翻开扉页,里面是密密麻麻、行云流水般的行楷批注,字迹清峻峭拔,力透纸背。她认得这字!前世在云影书房隐秘的角落里,她曾无意间瞥见过一张署着“沈泽芝”的便笺,字迹一模一样!这是沈泽芝的私人手札!

凤媣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强自镇定,快速翻了几页。里面并非完整的著作,而是大量的札记、心得、图表。有对《水经注》中某条水道流向的质疑和实地考察后的修正草图;有对《河防通议》中某种堤坝构筑法的优缺点分析和改进设想;更多的是关于黄河下游几处关键河段的水文观测记录、历年汛期水情对比、以及泥沙淤积情况的推演图示!虽然有些术语和符号她看不太懂,但那严谨的推演逻辑、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这条母亲河的深切忧虑,扑面而来。

这不是普通的借阅!这是沈泽芝的治河心血!是她身为工部实际掌舵人(女相虽总管,但工部是其根基)的核心思考!她竟然将这样的东西,借给了一个素未谋面、仅仅以“安神定志、增广见闻”为借口的侯府闺秀?

凤媣感到一阵眩晕,是震惊,更是巨大的压力。沈泽芝的回应,远不止是“礼数周全”那么简单。这位女相,心思之深,魄力之大,远超她的想象!她是在试探?还是真的看到了凤媣借书请求背后,那一点可能存在的、与众不同的影子?

“小姐,还有这个。”碧桃又从书匣底部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送书来的管事说,这是沈相爷给您的亲笔信。”

亲笔信!

凤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接过素笺展开。

信上的字迹与手札中的批注同出一源,清峻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却又在起承转合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凤媣小姐台鉴:

闻小姐玉体欠安,心甚念之。承蒙不弃,问及河工地理之学。此类学问,非闺阁常习,然小姐既有意涉猎,足见慧心别具,胸襟不俗。

谨奉上《水经注》、《河防通议》二书,乃此道入门之基。《水经注》述江河脉络,虽古旧,然山川大势未改;《河防通议》论堤防构筑,乃前朝河工经验之萃,可窥治水一斑。

另附手札一册,乃本相闲暇所记,多涉黄河水情,粗陋不成文,权作小姐翻阅前书之参详。其中或有艰涩难解之处,小姐无需强求,观其大意,知其利害,于安神定志、开阔心胸或有所裨益。

黄河之患,关乎社稷民生,非一人一书可解。然多一人知其险,明其理,则未来或可少一分祸患。小姐静心阅览,若有疑问,可书于纸笺,遣人送至相府。若得闲暇,亦可一叙。

望珍重玉体。

沈泽芝手书

信不长,却字字千钧。

沈泽芝不仅借了书,还借出了自己的核心手札!她不仅鼓励凤媣阅读,甚至允许她提问,还留下了“亦可一叙”的承诺!这已不是简单的善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期许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认同感。那句“多一人知其险,明其理,则未来或可少一分祸患”,更是直指核心,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凤媣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沈泽芝看到了!她一定从那份看似闺阁女子突发奇想的借书请求背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或许是她信中提及的“惊梦大水”,或许是她抬出的“祖母遗物”中隐含的某种对广阔世界的向往,触动了这位同样身为女子却行走在权力巅峰的传奇。

沈泽芝在给她机会!一个靠近风暴中心、了解真相、甚至可能参与改变的机会!

巨大的激动之后,是更深的紧迫感。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牢牢抓住!

“碧桃,”凤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神却异常明亮,“把这些书,小心收在我的书案上。以后除了你,任何人不得擅动。”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碧桃虽然不太明白这些书有什么特别,但小姐如此重视,她也立刻肃然应道:“是,小姐!奴婢一定看好!”

接下来的日子,凤媣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琴棋书画和女红上,等待嫁人。她以“遵医嘱静养”为由,推掉了大部分不必要的请安和聚会,将自己关在闺房里。

窗外的秋色渐深,木芙蓉凋谢,菊花盛放。而凤媣的世界,只剩下那三本书和一册手札。

她先从《水经注》啃起。那些拗口的地名、复杂的河流走向、艰涩的古文描述,如同天书。她看得头痛欲裂,无数次想要放弃。但每当这时,眼前就会浮现出破庙里蠕动的蛆虫、流民麻木绝望的眼神、以及沈泽芝手札上那些关于黄河险工段水位暴涨的冰冷记录。

她咬着牙,用最笨的方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一句一句地硬啃。前世沈芙蕖颠沛流离时锻炼出的韧劲,此刻发挥到了极致。她对照着祖母那本粗糙的《山川风物略记》,试图将抽象的文字与模糊的地理概念对应起来。

然后是《河防通议》。筑堤、束水、分洪、物料、工役……这些枯燥的技术细节,她却看得无比投入。前世流亡路上,她亲眼见过被洪水冲垮的豆腐渣堤坝,见过被草草填塞、一冲即溃的决口。此刻书中的理论,与她血淋淋的记忆相互印证,让她对那些“塌工”、“渗漏”、“管涌”等术语有了刻骨的理解。她尤其关注书中提到的几种易于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堤工结构,眼神冰冷。

而沈泽芝的手札,则成了她理解前两本书的钥匙,更是一扇窥见这位女相思想与忧虑的窗口。手札里那些批注、疑问、实地勘测的数据、对历年水情的忧思,都指向一个核心——黄河下游的“悬河”之险日益加剧,尤其是几处关键弯道和泥沙淤积严重的河段(其中一处,赫然是前世决堤之地!),若遇特大秋汛,后果不堪设想!沈泽芝早已看到了隐患,并且在积极寻求对策!

凤媣看得心惊肉跳。原来早在三年前,沈泽芝就已经在为那场毁灭性的灾难未雨绸缪!她的努力并非无用,只是被后来那场精心设计的贪墨构陷彻底打断和抹杀了!

愤怒和恨意在胸中燃烧,转化为更强大的动力。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结合着前世流亡时的所见所闻,在沈泽芝的手札空白处,用模仿闺秀字迹的笔法,小心翼翼地写下一些“心得”:

“《河防通议》卷三所述‘埽工’之法,似以柳枝土石层层捆扎压实为要?然若柳枝不鲜,土石不实,或捆扎草率,遇大水冲刷,恐如沙塔倾颓,反成溃决之引?”(这是她亲眼所见!)

“观沈相所记‘桃花峪’段河床淤高之速,远超他处。此处河道弯曲,水流湍急,若河床日高,堤坝日险,遇大汛,水无出路,必寻堤防薄弱处破之。似需早做疏浚或另辟减水之途?”(这是她前世逃难时听老河工哭嚎的话!)

“水患之后,流民四散,疫病横行。赈灾之粮若被层层盘剥,或掺杂霉变砂石,无异于杀人利刃,恐激民变。”(这是她切肤之痛!)

她的批注,尽量保持着一种“初学乍练、偶有所感”的稚嫩和谨慎,夹杂着对书本知识的疑问。但字里行间,却精准地点出了未来灾难的关键隐患和贪腐可能造成的致命漏洞!这些批注,混杂在沈泽芝原本的札记中,并不起眼,却像一颗颗埋下的种子。

时间在书页翻动和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凤媣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一日比一日清亮锐利,仿佛淬炼过的寒星。她身上那股属于深闺少女的柔弱感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仿佛蕴藏着风暴的力量。

碧桃看着自家小姐废寝忘食地读书写字,虽不明所以,却也隐隐感觉到小姐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专注的侧影,竟让她无端生出一丝敬畏。

这一日,林氏带着慈爱的笑容走了进来,打断了凤媣的研读。

“媣儿,看书虽好,也要顾惜身子。”林氏看着她案头堆积的书卷,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娘知道你想静养,但有件事,却不得不与你说了。”

凤媣放下笔,抬眸:“娘,何事?”

林氏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语气带着郑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下月初八,是你的及笄之礼。这是女儿家一生的大事,侯府上下早已开始筹备。宣武侯夫人前日也特意递了帖子过来,说到时世子…云影,会亲自前来观礼。”

云影!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凤媣用书本和谋划筑起的宁静堡垒!

前世及笄礼上,那惊鸿一瞥,那落在沈泽芝身上的、令她心碎神伤的目光,那冰冷婚姻的开端……无数画面伴随着这个名字轰然涌入脑海!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让她当场失态。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林氏并未察觉女儿的异样,只当她是害羞紧张,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害羞什么?你们是指腹为婚,迟早要见面的。云影那孩子,娘也见过几次,端的是龙章凤姿,温润知礼,是个极好的。你能得此良配,娘也就放心了。”她的语气满是欣慰和对未来女婿的满意。

良配?温润知礼?

凤媣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喉咙。那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一个为了扭曲的占有欲能构陷国之栋梁、害死无数无辜的魔鬼!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不能慌!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及笄礼,云影会出现……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正面面对这个前世将她拖入深渊的仇人!

“娘……”凤媣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汹涌的寒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羞涩,将一个听闻未婚夫要来而紧张不安的闺阁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我…我有些怕…我…我现在的样子……”她适时地抚了抚自己依旧苍白的脸颊。

林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心疼道:“怕什么!我女儿天姿国色,便是病着也是美的!何况还有半个月,娘定让人把你调养得水灵灵的,保管让那云世子移不开眼!”她顿了顿,又嘱咐道,“这几日你且好好歇着,莫要再如此劳神看书了,养足精神才是正经。”

“嗯,女儿知道了。”凤媣顺从地点头,乖巧地应下。

待林氏离开,凤媣缓缓抬起头。方才的羞涩和不安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平静。她走到妆台前,巨大的菱花铜镜映出她苍白却绝美的容颜。

镜中的少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云影……”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低语,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及笄礼?很好。前世你让我心碎,今生……该轮到我,来好好‘招待’你了。”

复仇的舞台,已然搭好。而猎物,正无知无觉地,朝着猎人的陷阱走来。

她转身,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沈泽芝的手札和那几本关乎国运的书籍上。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时间,不多了。在云影到来之前,她必须准备好更多的“武器”。不仅要读懂这些书,更要让沈泽芝“看到”她读懂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