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任海德兰

后龙历1533年8月1日,考斯特与海德兰的边境树上照常挂着一具新鲜的人类尸体。

乌鸦将尸体开膛破肚,流淌下来的内脏就成了野狗、狐狸和獾的美味佳肴。飞舞的蝇虫嗡嗡作响,畅快享受着这一顿饕餮盛宴。

你可能会以为承受这般残酷刑法的家伙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其实不是。他们大多是逃避苦役的农民,或小偷小摸的盗贼。

从这具尸体头上戴着的农夫毡帽和他布满老茧子的掌心以及干瘦的身形可以看出,他更有可能是第一种。

这是卢昂王国的一种传统习俗,在边境树上吊死罪犯,以宣扬领主的威严。这棵树上的尸体只可能是考斯特那边挂上去的,因为海德兰目前还没有领主。

“嗒,嗒,嗒……”

一辆黑金顶棚的马车从郡道上缓缓驶来,跨越边境线进入到海德兰境内。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了车窗的遮光帘,露出一颗冰蓝色的虹膜,和一抹鲜红如血的发丝。

“布里森,还有多久到?”眼睛的主人问道。

她的声音清冽如山泉,透着极其扎实的安定感,丝毫没有受到眼前可怖景象的影响。

“快了,库珀小姐,最多还有一个法斯钟就到了。”

法斯钟是索留斯世界的通用计时单位,相当于古代中国的一个时辰。

车夫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纠正道:

“库珀爵士。”

车厢内的女子没有纠结他的错误,她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放下了窗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就是海德兰的新任领主,名为海勒·海德·库珀的一等功爵。

卢昂王国的爵位有三个类别,每个类别又分为三等。亲爵是皇亲国戚的专利,而贵爵属于世袭贵族,只有功爵是凭借功绩上位的。功绩可以是军功,可以是伟大的发明,也可以是宗教上的成就,而海勒凭借的正是军功。

虽然早已对这个时代的野蛮和残忍习以为常,也对各式各样的尸体司空见惯,但当在吊死人的习俗出现在她自己的领地的边境上时,海勒•库珀仍然感到一丝反感。

毕竟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灵魂。

四年前,她在海边钓鱼时碰巧遇到了一位陌生女子跳海自杀,她当机立断跳海营救,然而风大浪急,她不仅没能把那女孩救出来,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等到她再度醒来,就是在现在这具身体里了。海勒那时只是个修道院里的小修女,本以为会安稳一段时间,没想到修道院院长却跟着西蒙斯公爵一起,起兵叛变了,一时间修道院沦为了兵家必争之地。

国王军兵临城下那日,她在生死存亡之间觉醒了魔力,拥有了使用影子魔法的能力。

为了给自己搏去一线生机,她选择驱动魔法让自己从修道院院长的影子里跳出来,一斧子砍下了他的脑袋,再带着那颗头颅爬上了塔楼屋顶,高高地举了起来。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在喊着什么了,无非是“放下武器”“投降不杀”之类的。随后,她如愿得到了国王的赏识,作为一名骑士侍从加入了军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是血统高于魔法高于财富高于性别。所以即使海勒是女性,她在军队中的晋升道路也并未受到阻碍。

一晃四年春秋过去了。

海勒低头看眼自己伤痕累累,长满厚茧的手掌,自嘲地笑了。真是时光荏苒,恍如隔世。

这四年里她一直跟随军队南征北战,没有一刻松懈。如今叛军皆已平定,国王自然而然的忌惮起他们这群满身功勋,劳苦功高的老兵。

一个爵位加上一块领地就把他们打发了去王国边疆了。

不过说实在的,海勒很满意这个安排。她穿越之前刚从特种兵部队退役,正准备开始享受安逸悠闲的退伍生活,然后就被海浪一巴掌送来了这个世界,被迫又过了四年军旅生涯。

她早就想好好休息一下了。

海勒仰头靠在椅背上阖眸小憩。意识渐渐回到了册封宴的那个晚上。

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之中,各级贵族觥筹交错,突出一个纸醉金迷。然而海勒却不在其中,她被叫到了大殿之外,在只有星光的昏暗走廊里,见到了一位特别的故人。

“王子殿下。”

海勒右掌按胸,对面前高大挺拔的背影行了标准的骑士礼,恭敬而又疏离。

那位金发金眼的纯种卓尔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野鹿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勒。

他有着北方人种典型凹陷眼窝与高挺鼻梁,轮廓分明的面庞以及端正的五官令他看上去十分英俊。唯一的缺憾是他的唇周堆积着些青涩的绒毛,让他看起来不那么成熟。这位刚刚成年的王储的俯视着个子矮小的海勒,用低沉嗓音对她说: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临别礼物。”

“感谢您的挂念,王子殿下,能得到您的礼物实在是太荣幸了。”

海勒生硬地做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不卑不亢地说。

王子脸上那张名为体面的面具裂开一道细纹,他的声调明显抬高了一度,向海勒质问道:

“你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约翰?”

海勒愣了一瞬,露出一个礼貌而不失温柔的笑容,回答道:

“因为我们都不是十四岁了呀,王子殿下。”

海勒反复提点的“王子殿下”一词终于让这位身份尊贵的约翰•卢昂•卡列彭斯清醒了过来。他眼角的痛苦一闪而逝,随即归于平静。

“来看看这个吧,这是我委托宫廷画师詹姆斯先生绘制的,你一定喜欢。”

约翰王子将身后画架上的布料掀开,露出一张色彩丰富的油画。画中的景象,正是海勒手握匕首,高举人头站在塔顶上,昂扬霸气的样子。

海勒不知为何突然想笑,有一种重温中二历史的错觉。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这……画得真好,请替感谢一下詹姆斯先生。”

“你,喜欢这副画么?”

约翰在她身后幽幽发问。

海勒回头看去,只见王子的金发被月光染成了银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专注而又充满期待地注视着海勒,以近乎虔诚地神情等候着她的回答。

海勒在心中默默叹息,为约翰王子终将承受的情感挫折感到惋惜。

她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意呢?她一开始就是约翰的侍从,约翰见证了她从侍从到见习骑士,到正式骑士再到王庭骑士的全过程。最初的三年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直到战事升级,国王把他调离前线。

少年人对身边亲近之人产生感情再正常不过,约翰的反应没什么可稀奇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海勒她不是少年人,她的灵魂已经接近四十岁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接受约翰的好意。

开玩笑,现在正是“如何避免兔死狗烹”的关键微操阶段,她要是敢对王子动什么心思,一张国王的猜忌立马就扎到她脑门上,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更何况约翰这个人多愁善感,优柔寡断,长相也根本不是海勒喜欢的类型。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他们都没有半点可能。

海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振声地回答道:

“非常喜欢,王子殿下,我会好好珍惜这份礼物的。王庭骑士,一等功爵,四柱勋将,海勒•海德•库珀,永远乐意为您效劳。”

这一连串的官方称号仿佛将约翰炙热的心意浸入了冷水,他眼中的光芒如流星划过夜空般消逝不见,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瞬间变得灰白僵硬,失去了生机。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虚弱地把油画交到海勒手中,海勒欣然接受,双方礼貌而友好地告了别。

自始至终,海勒都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点同情与不舍,影子告诉她黑夜中另有其人。

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她本想回到宴会上再吃点蜂蜜羊排,但发现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去。于是她举起酒杯想给自己狠狠灌点贡品级葡萄酒。然而下一秒,她就醒了。

海勒呲牙咧嘴地用手扶住被马车颠地晕晕乎乎的脑袋,眯着眼撩开窗帘查看外面的世界。

周围景色已与方才截然不同,放眼望去皆是金黄的农田。海勒精神一振,困意一扫而空,她立即扒住车门,大喊:

“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