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老式放映机,画面总带着毛边和雪花点,但那个下午,鲜红得刺眼,刻进了骨头缝里。
那年我大概五六岁,或者更小点?时间对小孩来说是个模糊的概念。我只记得在姥姥家住了很久很久,久到那间小屋的土炕、灶台边永远温着的红薯、还有院里那棵歪脖子枣树,都成了我世界的全部边界。然后,一天,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拎起来,塞进了一辆颠簸得能把五脏六腑都挪位的长途汽车。大人们低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该回去了…老李家…你爷你奶…你爸…”
车窗外掠过陌生的平原,大片大片的麦田刚收割完,留下齐刷刷的茬口,像大地新剃的头皮。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又塞满了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地发慌。要去的地方叫“家”,可那个“家”是什么样子?里面的人,叫“爷爷”、“奶奶”、“爸爸”……这些词像姥姥灶台上蒙尘的旧碗,有形状,却冰冷,没有热气。
车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边停下。眼前,豁然出现一溜排开的、敦敦实实的七间大红砖房子。那红色真扎眼,像刚流出来的血,在下午有些西斜的太阳底下,蒸腾着一种粗粝又威严的热气。墙根下堆着柴禾、破旧的农具,空气里有股混合着牲口粪便、泥土和某种干燥草叶的味道。这就是“家”?和姥姥那个低矮、贴着旧年画的土坯房完全不一样。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畏惧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往带我来的亲戚身后缩了缩。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刷着绿漆的木门,还没等我站稳脚跟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喔喔喔——!”
一道火红夹杂着金绿的闪电,带着一股腥风和扑棱棱的巨响,猛地从斜刺里冲出来,直奔我的小腿!
“啊——!”我魂飞魄散,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呜咽。那是一只巨大的、羽毛油亮、鸡冠血红得骇人的公鸡!它凶狠地跳起来,尖利的喙像铁钩子一样狠狠啄在我的小腿肚上。钻心的疼!我本能地拼命蹬腿、后退,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混乱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旋风般冲过来,伴随着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畜生!滚开!”一只穿着沾满泥点解放鞋的大脚猛地踹向那公鸡。公鸡惊叫着扑腾着翅膀逃开了,留下几片飘落的羽毛和我腿上火辣辣的疼,还有一个迅速肿起来的红点。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像一堵移动的、带着烟草和汗味气息的墙。他穿着洗得发白、肩膀处磨得有点透亮的蓝色工装,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腿。他蹲下来,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腿上的红痕,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吓着了吧?这扁毛畜生!”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音,像晒干的玉米秆被踩碎时发出的声响,有点硬,却又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不哭,爷爷在。明天就把它宰了,炖肉给你吃,看它还敢啄我孙女不!”他说“孙女”这两个字时,语气有点生涩,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爷爷”这个词,带着血的疼痛和一句杀气腾腾的承诺。这就是我的爷爷,李长庚。
惊魂未定地被爷爷半扶半抱地弄进院子,那股混杂的牲口气味更浓了。院子一角,一个石头垒成的猪圈里,传来响亮的“哼哧哼哧”声。我怯生生地望过去,天哪!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肥的猪!像一座粉白色的小肉山,挤在圈里,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蹭着地面,短小的四肢几乎支撑不住那庞大的身躯,它正懒洋洋地用鼻子拱着食槽。奶奶(后来才知道)正把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泔水倒进去,那猪立刻欢快地扑腾起来,溅起泥点。奶奶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穿着深蓝色的斜襟布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小髻,用黑色的网兜兜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在我腿上的红肿处停留了一下,又转回去继续喂猪,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不高,被猪的哼唧声盖住了。
一个看着比我大几岁的女孩从屋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这是我堂姐,小芳。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
陌生的环境,凶悍的公鸡,威严的爷爷,沉默的奶奶,肥硕得惊人的猪,还有一个陌生的姐姐……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无所适从。心里的那团湿棉花堵得更厉害了,闷得我喘不过气,只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晚饭是在堂屋那张黑漆漆的大方桌上吃的。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吸引着几只不怕死的飞蛾。饭菜很简单,一大盆熬得稀烂的杂烩菜(后来知道这就是奶奶的拿手菜,永远的大杂烩),里面翻滚着看不出形状的菜叶、几片肥肉和粉条,还有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爷爷闷头吃饭,偶尔给我夹一筷子菜,那粗糙的手指碰到我的碗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奶奶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在默默剥着蒜。堂姐小芳倒是活泼,叽叽喳喳地说着白天的事。我食不知味,像个小木偶,机械地咀嚼着,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想这场煎熬快点结束。
夜里,我和奶奶、堂姐挤在一张大炕上。炕烧得温热,被子沉甸甸的,带着阳光和柜子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窗户是纸糊的,月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蜷缩在炕的最里边,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听着身旁奶奶均匀的呼吸声和小芳偶尔的呓语,却毫无睡意。白天的惊恐、陌生环境的压迫、对姥姥家模糊的思念……种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勒得胸口生疼。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洇湿了枕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忘记了自己睡在炕沿。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向下坠落!
“砰——!”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尖锐到几乎撕裂灵魂的剧痛!我的脸狠狠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那一瞬间,世界是黑的,静得可怕。然后,迟来的痛感才像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鼻子像是被砸碎了,又酸又麻又痛,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暖流猛地涌出来,糊住了嘴巴和下巴。左眼眼角也传来火辣辣的撕裂感,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
“哇啊——!!!”我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里充满了恐惧、剧痛和无边的委屈。
“咋了?!咋了?!”奶奶几乎是滚下炕的,声音都变了调。她摸索着点亮了炕头的煤油灯(后来才知道家里那时还没通电灯)。昏黄跳跃的光线下,她看到地上的我,小小的身子蜷缩着,满脸是血,左眼角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血,鼻子更是惨不忍睹,整个鼻梁都歪了,鲜血像小溪一样淌过下巴,滴落在胸前单薄的衣服上。
“我的老天爷啊!”奶奶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差点跪下。她扑过来,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想碰我又不敢碰,“妮儿!妮儿啊!别怕!别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完全没了白天喂猪时的沉默平静。
爷爷也冲了进来,他只穿着一条裤衩,赤着上身,露出精壮但已有些松弛的胸膛。看到我的惨状,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眼神像被激怒的猛兽,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心疼。他二话不说,一把抄起旁边搭着的、他那件汗味浓重的蓝色工装外套,用力按在我的鼻子上试图止血。
“忍着点!忍着点妮儿!”他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堵住我鼻子里汹涌的血,一边冲着吓傻了的奶奶吼,“愣着干啥!快!快去灶房弄点草木灰!再撕块干净布!快啊!”
奶奶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血还在流,糊住了眼睛,嘴里也是浓重的腥甜味。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脸上碎裂般的疼痛。爷爷紧紧抱着我,那件粗糙的工装外套被血迅速浸透。他抱着我的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微微发着抖。我透过朦胧的血泪,看到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出一道凌厉的线条,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映着我满脸的鲜血,里面翻涌着一种我后来才明白的、叫做“滔天怒火”和“心碎欲裂”的东西。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我摔下来的地方,仿佛那里盘踞着一头看不见的、伤害了他至宝的恶兽。
堂姐小芳缩在炕角,吓得哇哇大哭。
混乱中,奶奶端着一小碗黑乎乎的草木灰冲进来,手里还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爷爷小心翼翼地移开工装外套,奶奶颤抖着把草木灰按在我还在淌血的鼻子上,又用布条去捂我眼角的伤口。灰和血混在一起,糊在脸上,又脏又痛。
“得去医院!这鼻子…这眼睛…”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着爷爷。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低头看着我,用那只没沾血的大手,极其笨拙又轻柔地擦掉我糊在右眼上的血和泪。
“妮儿不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有爷在。爷带你去医院。谁也别想再伤着你。”
这是我来到这个七间红砖房的第一个夜晚。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木灰的焦糊味、爷爷工装上浓烈的汗味和烟草味。我脸上是撕裂的疼痛,心里是无尽的恐惧和茫然。但爷爷那双紧紧抱着我的、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和他那句低沉却像誓言般砸在地上的“有爷在”,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火苗,微弱,却异常灼热地烫在了我冰冷惊惶的心尖上。
公鸡啄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鼻梁和眼角的剧痛更是撕心裂肺。这个“家”给我的见面礼,是血与泪的烙印。而抱着我的这个叫“爷爷”的男人,和他那句带着血腥味的承诺,成了这惊魂之夜里,唯一能抓住的、沉甸甸的锚点。
明天?明天爷爷真的会杀了那只大公鸡吗?医院又是什么地方?那七间红砖房里,等待我的,又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夜的血,染红了我对这个“家”最初的记忆,也意外地,为我与爷爷之间,浇筑了一道名为“守护”的、异常坚固的桥梁。尽管它才刚刚开始,带着刺骨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