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转玲珑

青州的雨,如同永不停歇的哀泣,带着洗刷不尽、浸入骨髓的阴郁,噼啪敲打着苏氏琉璃坊残破不堪的瓦片。炉火昨夜已熄,作坊里残留的滚烫余烬混合着门外倒灌的湿冷空气,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裹挟着绝望的沉闷。苏瓷蜷缩在冰冷的条凳上,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摩挲着昨日烫出的水泡。眼神却已淬火般冰冷锐利。灵魂深处那簇点燃的冰冷怒焰,非但未熄,反而在死寂中无声疯长,贪婪地吞噬着她的恐惧与犹疑,将她的心神锻打得更硬、更冷。

昨日那场撕魂裂魄的“俯瞰”,彻底碾碎了她认知的世界。眼前熟悉的作坊,空气里熟悉的窑火气息,窗外单调的雨声……一切都覆盖着一层无形的、粘腻冰冷的“膜”——那是亿万凡人生机被那无形“根须”抽走后留下的、唯有她能感知的死亡余烬。父亲苏茂生蜡黄的脸色、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在她眼中清晰无比地映照出那根扎入他枯瘦身躯、贪婪吮吸生命光华的、无形的吸管轮廓!

“哐!哐!哐——!”

一阵急促、尖锐、带着金属撕裂感的铜锣声,如同索命鬼差的狞笑,骤然刺破雨幕的哀鸣!由远及近,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官威与刺骨寒意,精准地钉死在苏氏琉璃坊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上!

“砰!”

作坊的门被一股巨力粗暴地踹开!冰冷的雨水裹挟着腥气倒灌而入!几名身着漆黑皂隶服、腰挎森冷朴刀、面目阴鸷的衙役,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锦缎蟒袍、手持拂尘的太监,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地闯了进来!那太监细长的眼睛倨傲地扫过简陋破败的作坊,如同打量牲口棚,最终毒蛇般盯在闻声挣扎着、如同风中残烛般从后间挪出的苏茂生身上,薄唇撇起一丝刻毒而满足的弧度。

“苏氏琉璃坊,苏茂生、苏瓷,跪——接——旨——!”太监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的嗓音,带着无形的锯齿,狠狠刮过父女俩的耳膜与神经!

苏茂生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裹尸布,身体剧烈摇晃,眼看就要栽倒,被苏瓷闪电般伸出的手死死撑住。父女俩目光短暂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翻滚着相同的、足以溺毙灵魂的恐惧,以及一种被命运巨轮无情碾过的、彻底的绝望。他们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跪下,额头重重触碰到冰冷刺骨、湿滑粘腻的地面。作坊内沉积的窑灰被带起的阴风卷起,如同不祥的黑色雪片,纷纷扬扬。

太监唰啦一声展开那卷刺眼夺目、仿佛流淌着不祥血光的明黄绢帛,用他那毫无起伏、如同宣读死亡判决书的腔调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感上苍垂怜,欣闻青州苏氏琉璃,鬼斧神工,名动寰宇。适逢西王母蟠桃盛会之期迫近,天庭浩荡恩泽,垂悯凡尘,特旨:苏氏琉璃坊,即刻承制‘九转玲珑蟠桃献寿盏’一对!此乃旷古未有之殊荣,光耀门楣之契机!盏需:玲珑剔透,九转回环,巧夺天工;内蕴神光,流转不息,映照天颜!务求登峰造极,纤尘不染!限期……三月!”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冰锥,“逾期未成,或器成微瑕,怠慢天恩,罪——同——欺——天!阖族连坐,挫骨扬灰!钦此——!”

“九转玲珑蟠桃献寿盏!”

这九个字,如同九道裹挟着九天罡风的灭世神雷,狠狠劈在苏茂生天灵盖上!他眼前骤然漆黑一片,喉咙里嗬嗬作响,如同破败的风箱,身体筛糠般疯狂颤抖,若非苏瓷拼死支撑,早已瘫软如泥。苏瓷死死低着头,牙关紧咬,舌尖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那在胸腔里早已翻腾的冰冷怒焰,如同被浇入了滚油,轰然炸裂!几乎要冲破她的天灵盖,焚尽眼前这虚伪的圣旨和那宣读圣旨的阉奴!

天庭!又是天庭!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淬了剧毒、索命追魂的阎王帖!是悬在苏家脖颈上、只需轻轻一拉便能断头裂骨的绞索!“九转玲珑盏”!那是存在于苏家古老卷宗最深处、被血泪浸透的禁忌之名!工艺之繁复,穷尽凡人之智;对琉璃纯净、火候掌控、匠人心神的要求,近乎登天!苏家祖上或许有过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记载,却如同染血的诅咒,令人望而生畏!近百年,无一人敢碰!如今……竟要在短短三月内完成一对?!稍有一丝发丝般的差池,便是“欺天”重罪,阖族……鸡犬不留!

那太监宣读完,将圣旨如同丢垃圾般往前一递,皮笑肉不笑,眼中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苏茂生,还不速速领旨谢恩?这等泼天的富贵,可是你苏家祖宗十八代修都修不来的福气!”

苏茂生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毒液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开口,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咯咯的牙齿撞击声。就在他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

一只沾满窑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发白、却稳如磐石的手,越过他筛糠般颤抖的肩膀,稳稳地、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力道,一把抓住了那卷沉重冰冷、仿佛散发着血腥与诅咒气息的明黄绢帛!

“草民苏瓷,代苏氏琉璃坊……领旨!”苏瓷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火的寒铁,冰冷、坚硬、清晰地穿透了凄风苦雨和父亲濒死的喘息!

太监和衙役们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个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女身上。她的头依旧低垂,额发遮住了眉眼,但那接旨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孤狼濒死反扑般的、令人心悸的坚决!太监细眼一眯,阴阳怪气地嗤笑:“呵,你就是那个传言手艺有几分鬼气的苏家丫头?也好,替你爹扛着这‘福分’吧!”他声音陡然转厉,“听清楚了!三个月!九转玲珑盏!一对!要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嘿嘿……”他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作坊角落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器,贪婪之色毫不掩饰,“那后果,怕是把你们苏家祖坟刨了,骨头碾碎了熬油点灯,也担待不起!这期间,作坊封存!一应用度,‘钦天监’的仙长们会亲自‘照拂’!”留下这句赤裸裸的死亡监视令,一行人趾高气扬,如同得胜的豺狼,扬长而去,消失在如注的雨帘中。

作坊的门被衙役狠狠掼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风雨,却将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封死在这方寸炼狱之内。

“噗——!”苏茂生口中喷出一口暗红的血沫,再也支撑不住,烂泥般瘫软在地,浑浊的老泪混着血沫纵横流淌,枯瘦的双手死死揪着花白的头发,仿佛要将头皮撕扯下来。“完了……全完了啊瓷儿!这是……这是要绝我苏家的根!断我苏家的香火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恐惧,十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苏瓷纤细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九转玲珑盏’!那是……那是招灾惹祸的邪物!是……是索命的恶鬼啊!当年……当年你大伯他……他就是被这东西……活活害死的啊!”

“大伯?!”苏瓷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那个在苏家讳莫如深、如同禁忌的名字!那个父亲每每提及都眼神躲闪、浑身战栗、如同见了鬼魅的往事!

苏茂生仿佛被无形的恶鬼扼住了喉咙,面容扭曲,语无伦次,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神经质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就是这‘九转玲珑盏’!几十年前……也是蟠桃会!也是天庭降旨!指名要你大伯苏茂源……承制献礼的琉璃盏!他……他是我们苏家百年……不!千年不遇的奇才啊!技艺通神!远胜于我十倍!他……他呕尽了心血……耗干了神魂……真的……真的烧制出来了!那盏……美得……美得摄人心魄!光华流转……简直……简直不像人间该有的东西!”

他的眼神陷入一种空洞而极致的恐惧:“可是……可是就在献礼的前夜!那盏……它……它自己……裂开了!就在灯下……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条璺!像……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苏茂生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更……更邪门的是……有人说……那裂开的琉璃缝隙里……映出了……映出了……”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映出了……不该看的东西!是……是天庭……天庭深处的……景象?!”

“窥……窥视天庭!大逆不道!邪物!他们咬定那是邪物!招来了天罚!”苏茂生浑身筛糠,“你大伯他……当场就被锁链穿了琵琶骨……拖下大狱……琉璃坊被抄得底朝天……苏家百年基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你祖父……当场就……就吐血而亡了啊!”他泣不成声,巨大的痛苦让他蜷缩成一团,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诉说着那段被血与火烙下的惨痛记忆。“后来……后来听说你大伯……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畏罪’……自尽了……尸骨……尸骨都喂了野狗……连……连个坟头都没有啊……”

“瑕疵……天罚……”苏瓷低声咀嚼着这两个沾满血腥的词,眼底的寒芒锐利得能刺穿铁石。她强忍着父亲指甲嵌入皮肉的剧痛,冰冷的目光却如同实质般投向角落里那座冰冷、沉默、如同巨大墓碑的窑炉。

真的是瑕疵吗?真的是天罚吗?

星沉砂带来的、那亿万被“根须”抽吸生机的恐怖景象——与父亲口中大伯烧制的、能“映出不该看的东西”然后莫名碎裂的琉璃盏——在她脑海中如同两颗燃烧的陨星,轰然对撞!迸发出照亮黑暗真相的刺目光芒!

大伯苏茂源……他当年,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通过某种方式……看到了?!看到了那覆盖凡尘的、无形的、贪婪吮吸生命的“根须”?所以他的琉璃盏……才会映出天庭的真相?!所以那盏才会“自己裂开”?所以他才会被冠以“窥视天庭”、“邪物”的罪名,死得如此凄惨、如此不明不白?!

一股比九幽寒渊更深、比万载玄冰更冷的寒意,混合着那早已焚尽心神的滔天怒焰,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侵蚀了她的骨髓!这“九转玲珑蟠桃献寿盏”的旨意,不仅仅是要榨干苏家最后一丝骨血,更是天庭对苏家、对敢于窥探真相的凡人,一次赤裸裸的、充满嘲弄与恶意的警告与清洗!

她缓缓地、如同背负着万钧枷锁抬起头,穿透残破的窗棂,望向窗外阴霾密布、仿佛永远化不开的天空。雨丝如织,冰冷地编织着一张笼罩天地、吞噬生机的无形巨网。

“爹,”苏瓷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平静得让苏茂生瞬间止住了悲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惊恐万状地瞪着她。她用尽全身力气扶起瘫软如泥的父亲,将他安置在那张瘸腿的凳子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然后,她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曾经赋予她生命意义、如今却成为家族坟墓象征的窑炉。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轻轻拂过冰冷粗糙、残留着昨日焚身般灼热余温的窑壁。灵魂深处那簇冰冷的怒焰,此刻已凝练如万载玄冰包裹的太阳核心,在她幽深的瞳孔最底层,无声地、狂暴地燃烧着。

“这盏,”她背对着父亲,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我们做。”

苏茂生惊恐地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瓷的手,带着千钧之力,稳稳地、决绝地按在了冰冷死寂的窑口之上。不是为了苟延残喘,不是为了那虚妄可笑的“恩典”。

她要烧。

烧一盏能真正“映照天颜”的琉璃盏!

烧一盏能刺穿那虚伪神圣的光晕、照亮那无形“根须”网络、将天庭吸食凡尘的滔天罪恶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的——

破天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