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病历本里的葵花

第一节褪色的住院手环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个住院手环时,它正挂在图书馆三楼“植物学”书架的缝隙里。米白色的塑料环缠着褪色的蓝丝带,上面印着“内科 307床苏念”,日期停在2019年4月17日——槐花初开的那天。塑料边缘磨出了毛边,像被谁反复摩挲过千百遍。

“同学,你在看什么?”身后响起轻咳声。扎着低马尾的女生抱着一摞《植物分类学》,手腕上戴着同款手环,只是颜色更浅,像被阳光晒褪了色。她叫苏念,是生物系的研究生,总在午后三点十五分来借关于槐树的书,走时会把书签夹在第37页——那里印着刺槐的解剖图。

“这个手环……”他指着书架上的挂饰。

苏念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哦,之前住院时戴的,觉得颜色像槐花,就留着了。”她说话时,左手不自觉地按在腹部,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指,刻着细小的槐花纹路。那天她借走了《中国北方木本植物志》,书里掉出张收据,是肿瘤医院的化疗费用单,日期正是手环上的2019年4月。

后来他在实验室见过她。她穿着白大褂给槐树幼苗浇水,袖口露出半截疤痕,从手腕延伸到小臂,像条褪色的槐花串。“这是以前做实验不小心划的。”她发现他在看,慌忙拉下袖口,却碰倒了培养皿,里面的液体溅在白大褂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极了病历本上医生用红笔写的“晚期”。

真正熟稔是在那年秋天。他在旧书店淘到本1982年版的《槐树栽培技术》,扉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小女孩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串槐花,旁边写着“念念六岁”。苏念接过书时,指尖突然颤抖,照片上的女孩眉眼和她一模一样。“这是我老家的树。”她声音发哑,把书抱得很紧,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深夜整理标本时,他在实验室角落发现了她的笔记本。第一页贴着住院手环的存根,旁边用铅笔写:“医生说还有六个月,够看完槐花从开到落了。”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观察记录,不是槐树生长数据,而是化疗反应——“3月21日,呕吐3次,看见窗外槐树抽芽”“4月5日,血小板80,偷偷摘了朵槐花含在嘴里”。

最末页夹着张超声波照片,不是胎儿,而是腹腔内的肿瘤,旁边用红笔圈出一块阴影,写着:“看,这是我身体里最顽强的槐树苗。”照片背面粘着半片干枯的槐花,夹在两张缴费单之间,金额刚好是他当月的助学金。

初雪那天,苏念送了他一包槐花茶。“老家带来的,”她笑得眼睛眯起,“泡开像小月亮。”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用最后一次化疗间隙回乡下采的花,晒干时手一直在抖,把花瓣揉碎了大半。他喝第一口时,发现茶包里藏着张纸条:“如果有天我不在了,把我的骨灰埋在槐树下吧,这样就能年年开花了。”

实验室的槐树幼苗死了大半,唯独苏念负责的那盆长得格外好。她总在傍晚给它浇水,说“槐树喜欢听人说话”,然后对着幼苗喃喃自语。有次他路过,听见她说:“妈,今年的化疗药好像便宜点了,够撑到槐花再开一次。”

春分那天,她没来借《植物分类学》。他去实验室找她,发现培养皿里的槐树芽被细心地移栽到花盆里,旁边放着她的笔记本,最新一页贴着张电影票根:2023年3月20日,三点十五分《星际穿越》,副券上写着“给总看槐树的你”。而她的住院手环,静静地躺在窗台上,蓝丝带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像条凝固的泪痕。

第二节未寄出的槐花标本

苏念再次出现是在肿瘤医院。他去送还笔记本,看见她躺在病床上,头发剃得很短,却在枕边放着干枯的槐花花束。“帮我个忙吧。”她指着床头柜的铁盒,声音轻得像风,“把这些标本寄给老家的孤儿院。”

铁盒里装满了压平的槐花,每朵下面都压着张小卡片:“2019.4.17,第一次化疗,隔壁床奶奶给的槐花蜜”“2020.5.2,血小板回升,偷摘了医院的槐花”。最后一张卡片没有日期,花辦边缘发黑,写着:“如果我走了,就说苏念变成槐花了。”

他在孤儿院的邮箱里发现了退回的包裹。管理员说:“这孩子从小就爱捡槐花,后来被领养走,每年都寄标本回来。”退回原因栏写着“查无此人”——苏念的养父母在她确诊那年出了车祸。

整理遗物时,他在苏念的衣柜里发现了件白大褂,口袋里掉出张揉皱的缴费单,日期是2022年11月,项目栏写着“骨髓捐献者健康筛查”,申请人签名是他的名字。旁边还有张字条:“骗他说配型失败了,不然这傻瓜该不肯治疗了。”

原来他住院时的“全相合捐献者”就是苏念。她求医生隐瞒真相,用自己的化疗费替他交了筛查费用,又在他面前假装抱怨“捐献者突然反悔”。他想起有次化疗后呕吐,她递来的温水中漂着几朵干槐花,说“能压腥味”,却绝口不提自己刚做完腹腔穿刺。

槐树开花的季节,他收到苏念的快递。里面是本《槐树栽培技术》修订版,扉页贴着新照片:苏念站在移植仓外,戴着口罩,手里举着槐花标本,背景是他住院时画的槐树速写。照片背面用铅笔写:“其实我偷偷存了你的造血干细胞,医生说这样我们的血液会变成同一个味道,像槐花蜜一样甜。”

快递盒最底下是个骨灰坛,贴着植物园的标签,写着“槐树肥料”。他想起苏念说过,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能让花开得更盛。那天他把骨灰坛埋在实验室的槐树下,挖坑时挖到了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褪色的住院手环,每只手环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字和日期,最早的一枚停在2015年4月——正是苏念被领养的年份。

深秋的学术会议上,他替苏念提交了关于槐树抗癌成分的研究报告。投影仪亮起时,屏幕上跳出张她偷拍的照片:他蹲在图书馆角落看书,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槐花书签上,旁边用荧光笔写:“这个总看槐树的笨蛋,血小板又低了吧。”

报告结束后,有位老教授找到他,递来个牛皮纸袋:“苏念住院时托我交的,说等槐树结果了再给你。”里面是苏念的日记,最后一页贴着张超声波照片,不是肿瘤,而是孕育中的胎儿,旁边写着:“医生说化疗后很难怀孕,但我偷偷存了卵子哦。如果哪天你遇见喜欢的人,就用这个吧,这样……也算我看过你们的孩子了。”

他突然想起苏念总说“槐树是雌雄同株”,想起她在实验室对着槐树苗说话时,会轻轻抚摸腹部。原来那些被她藏起来的检查单,不是胃癌复发,而是孕期反应。她用最后的生命力孕育了新的生命,却在孩子出生前签下了捐献协议,把骨髓和卵子都留给了他。

窗外的槐树落了第一片叶子,他翻开日记本,看见苏念用钢笔在扉页画了棵巨大的槐树,树下站着两个小人,一个戴着口罩,一个扎着马尾辫,手里都捧着槐花。画的角落写着:“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你身体里的槐树,这样每次你流血,都是我在开花。”

第三节血液里的槐花香

移植手术成功那天,他在病房闻到了槐花香。护士说走廊的花瓶里插着新摘的花,他却知道,那是苏念的味道——她的造血干细胞正在他体内生长,像棵移植的槐树苗。

出院后他去了苏念的老家。孤儿院后院长着棵老槐树,树干上刻着歪扭的“念念”。树下埋着个铁盒,是院长替苏念保管的,里面装满了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奖状,每张奖状背后都写着:“给未来的弟弟或妹妹,姐姐拿奖换你健康。”

铁盒最底下是封信,写于2019年确诊那天:“医生说我活不过冬天,但我想看完槐树开一次花。如果我走了,请把我的角膜捐给那个总在图书馆看槐树书的男生吧,他戴眼镜的样子很像我没见过的哥哥。对了,他喜欢喝槐花茶,记得每年春天寄一包给他,就说……是槐树自己开的花。”

他后来才知道,苏念的角膜真的捐给了他。那次突如其来的眼底出血,本以为会失明,手术却意外成功。现在他能清晰地看见槐花瓣的纹路,看见阳光下飞舞的花粉,像苏念当年描述的那样:“每颗花粉都是槐树的心跳。”

2025年春天,他在植物园领养了棵小槐树。工作人员递来登记卡时,他看见领养人那一栏已经签了字,是苏念的笔迹,日期停在2023年3月17日——她去世的前三天。旁边画着个笑脸,旁边写:“替我照顾好它,就当是我们的孩子。”

槐树长大的那年,他收到了生殖中心的电话。苏念存的卵子成功受精,有位志愿者愿意代孕。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他突然想起苏念日记里的话:“槐树的花是两性花,雄蕊雌蕊长在一起,就像我和你,早就是一体了。”

孩子的眼角有颗小痣,和苏念的位置一模一样。每次喂奶时,他都会对着空气说:“苏念,你看,他也喜欢槐花香。”这时婴儿总会咯咯笑,小手抓着他手腕上的住院手环——那是苏念留下的,现在套在他的手腕上,像道褪色的年轮。

深秋的某一天,他在实验室发现槐树幼苗的叶片上凝着水珠。起初以为是露水,后来才发现是血珠——他的血小板又开始下降,移植后的排异反应来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害怕,因为他知道,苏念的细胞正在和他的身体搏斗,像当年她在化疗期间偷偷去看槐树抽芽一样顽强。

弥留之际,他让人把自己的骨灰也埋在槐树下。火化前,护士在他口袋里发现了张褪色的电影票根,2023年3月20日三点十五分,副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剩下“给总看槐树的你”几个字,像被泪水晕开的槐花。

很多年后,槐树下长出了两株幼苗,枝干缠绕在一起,像两个人依偎着。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比普通的槐花更甜,闻起来像极了苏念送他的槐花茶。来参观的孩子们总问:“这是什么树呀?”

管理员就会指着树干上的刻痕说:“这是念槐,是用两个人的血液浇灌的树。你看,花瓣落下来的时候,像不像有人在哭?”

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声说话。仔细听,那声音里有化疗室的滴答声,有图书馆的翻书声,还有两个年轻人在槐树下的笑声,他们说要一起看完所有花开,却不知道,有些告别,早就藏在血液里,成了永远不会凋零的春天。

槐树又开花了,这一次,花香里带着铁锈的味道,那是血液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是两个生命在死亡里开出的花。而树下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小字:“这里睡着两个人,一个叫苏念,一个叫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