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湖的褶皱

祁连山的寒风,裹挟着来自远古海底的盐碱粉尘,抽打在陈哲脸上,带来刀割般的痛楚。他裹紧了棉衣的领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冷湖镇外广袤、死寂的雅丹地貌群中。这里曾是代号“东风城”的核工业秘密基地旧址,如今只剩下风蚀塑造的、如同外星城堡般的土林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巨影。风声在嶙峋的土柱间穿梭,呜咽如鬼泣。他选择这里,是因为邮件中那张星图截图角落,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风化剥蚀的东风城旧址测绘标记——那是伊莎贝拉·维伦斯基约定的地点,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距离那封幽灵邮件已过去48小时。基地的“调查”变成了无形的囚笼。安保主管赵峰和特派员王淼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式隔离”。他反复被“建议”接受更全面的心理评估和“高原适应疗养”,权限被彻底冻结,活动范围被限制在生活区。无处不在的暗示——“压力过大、产生幻觉、需要休息”——像冰冷的蛛网,试图将他包裹、窒息。更让他心惊的是身体的变化:头痛发作越发频繁,如同有冰冷的钻头在颅骨内搅动;视线偶尔会撕裂成短暂的重影,仿佛看到同一时空的叠层;最诡异的是,他触碰过的金属物品——门把手、水杯、甚至钥匙——有时会残留一种转瞬即逝的、低于环境温度的冰冷触感,仿佛他指尖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时间深渊的寒流。他成了“熵”的活体信标,一个行走的污染源。

他必须见到伊莎贝拉·维伦斯基。这个名字他后来在基地有限的内部资料库,但访问权限已被剥夺,只能靠模糊记忆中查到过只言片语:一位才华横溢但行为孤僻、最终“因健康原因”提前从国家天文台离职的天体物理学家,研究方向正是深空异常信号与时空拓扑。她不是疯子,她可能是唯一握有钥匙的人。

于是趁着一次例行的、由两名安保“陪同”的基地外围散步,表面上名为放松,实际却是监控,陈哲利用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沙尘暴和雅丹地貌复杂地形的掩护,甩掉了尾巴,遁入这片被遗忘的废墟。寒风卷起的沙砾抽打着他裸露的皮肤,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按照邮件分形图隐含的坐标,他停在一座巨大的、被风蚀掏空成拱门状的红褐色土丘前。时间,凌晨3点17分

他举起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在风蚀的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什么都没有。只有风的呜咽和砂石滚落的声响。就在绝望开始啃噬他时——

嗡…

一种极低频的震动,并非来自空气,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骨骼和内脏,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翻身。紧接着,前方拱门状土丘内部的空气,开始扭曲、折叠。

不是热浪导致的视觉模糊,而是空间本身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涟漪和皱褶!光线在其中穿梭,被拉扯、折射,形成光怪陆离的迷宫。在这片动态的、不稳定的时空褶皱中心,一个人影缓缓浮现。

不是从远处走来,而是如同从皱褶的空间本身被“展开”出来。

伊莎贝拉·维伦斯基。

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军绿色棉大衣,像是东风城时代的遗物,身形瘦削,脸色在月光和扭曲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直刺陈哲的灵魂。最让陈哲头皮发麻的是,在她出现的瞬间,他自己太阳穴那块异常冰冷的皮肤,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和吸吮感,仿佛两块同极磁石在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同时,他清晰地看到,伊莎贝拉左侧太阳穴同样位置的皮肤下,也闪过一丝微弱的、灰白色的“熵痕”闪光,与他瞳孔深处的异象如出一辙!

“你…也被污染了?”陈哲的声音干涩嘶哑。

伊莎贝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声音平静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疲惫:“他们盯上你了,陈哲。比我预想的更快。‘守时者’的耐心,在‘深瞳’捕捉到‘锚点信号’的那一刻,就耗尽了。”她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拱门深处那片扭曲的时空褶皱。“看。”

陈哲顺着她的指引望去。在时空褶皱最密集、光线扭曲最剧烈的中心区域,空气似乎变得粘稠如胶质。一些细小的沙砾悬浮其中,运动轨迹怪异。而就在这片区域的边缘,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逐渐清晰:

那是一具婴儿的骸骨

它并非埋藏于地下,而是诡异地悬浮在离地半米的空中。骸骨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灰白色,如同被时间彻底漂白、风干。更恐怖的是,构成它小小骨架的物质,似乎并非纯粹的钙质,而是一种半透明、内部布满无数细微裂痕的结晶状物质。骸骨周围,弥漫着比之前更浓郁、更活跃的灰白色“熵痕”絮状物,它们像有生命的尘埃,环绕着骸骨缓缓旋转、湮灭、再生。一股比杨教授办公室更浓烈、更纯粹的冰冷金属灼烧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尘埃”腐朽气味弥漫开来

“这…这是什么?!”陈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熵骸’。”伊莎贝拉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公式。“时间熵污染的终极产物之一。一个被‘热寂宪章’局部执行后的…残渣。时间暴胀的极短暂作用点,抽干了它存在的时间流,物质被瞬间‘热寂’风干,结构熵增至极限,化为这种…时空的‘死灰’。”

“那为什么会是婴儿…并且怎么会在这里?”陈哲感到彻骨的寒意

“谁知道?”伊莎贝拉眼中闪过一丝悲悯,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也许是当年东风城某个不幸的家属遗落?也许是更久远的游牧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被这片偶然形成的、微弱的‘时空褶皱’捕获并‘展示’了出来,成为‘宪章’力量的一个…微型示范。就像被‘深瞳’捕捉到的信号,就像杨振寰教授的死,就像…我们。”她指了指自己和陈哲太阳穴的位置。“我们都被‘锚点’标记了,陈哲。我们是‘熵’的携带者,是‘收割者’的潜在坐标,也是‘守时者’必须清除的…污染源。”

就在这时,伊莎贝拉脸色骤变!她猛地抬头,看向陈哲身后赛什腾山的方向,那双燃烧的寒星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惊惧!

“赶快走!”她嘶吼一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撕裂

陈哲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回头。远处的赛什腾山C区观测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本应只有零星的灯光。但此刻,其中一盏位于生活区、他非常熟悉的灯光,很可能就是他宿舍的位置!但是却以一种极其异常的方式变化着!

那灯光,先是毫无征兆地亮度骤增,刺眼的白光如同小太阳爆发,瞬间照亮了周围的山脊!但这爆发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随即灯光并未熄灭,而是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开始极其缓慢地、稳定地黯淡下去!从刺眼的白,到昏黄,再到暗红…那过程,与他宿舍那盏灯最后的死亡一模一样,只是规模放大了数十倍!这缓慢的死亡之光,在漆黑的群山背景下,如同一颗正在被宇宙巨手缓缓掐灭的星辰,充满了绝望的仪式感

“熵增污染…定向爆发!”伊莎贝拉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他们在清洗你的‘污染点’!快走!他们锁定这里了!”

她话音刚落,陈哲脚下的地面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方向错乱的震动!不是地震那种整体的摇晃,而是感觉脚下的岩层在不同区域以不同速度、甚至不同方向在错动、撕裂!几块风蚀的岩柱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烟尘。与此同时,他佩戴的廉价电子表,屏幕上的数字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乱跳,从2025年跳到公元前、跳到未来几万年,最后彻底变成一片闪烁的乱码!

“时空褶皱不稳定了!被干扰了!”伊莎贝拉喊道,她在扭曲的光线中身影开始模糊,“记住!‘收割者’不是舰队,不是实体!它们是‘热寂’的执行程序,是时空本身的癌变!对抗它们,不是靠武器,是靠…欺骗时间!制造更大的混乱!用熵对抗熵!去‘天眼’!FAST!那里有线索!杨振寰最后的研究…”

她的话语被一阵更猛烈的时空涟漪打断。伊莎贝拉的身影在剧烈扭曲的空气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不定。她猛地将一个包裹在旧帆布里、巴掌大小的坚硬物体塞进陈哲怀里,触手冰凉刺骨。

“拿着!杨教授…给你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被狂风的咆哮和空间撕裂的异响淹没。“别信任何人…包括…我…”

最后几个字如同耳语,随即,她所在的那片时空褶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抹平!空气发出一声沉闷的爆鸣,光线恢复正常。伊莎贝拉·维伦斯基和她身边那具悬浮的婴儿“熵骸”,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上几块新倒塌的岩柱,空气中残留的冰冷腐朽气味,以及陈哲怀中那个散发着异常寒意的帆布包裹,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陈哲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回头望向赛什腾山方向,那颗代表他宿舍的“星辰”已经彻底熄灭,融入无边的黑暗。基地的警报声隐隐传来,在空旷的戈壁上显得微弱而遥远。几束强光手电的光柱开始在远处的雅丹群中扫射,如同搜寻猎物的探照灯——赵峰的人追来了

他低头,借着微弱的月光,颤抖着掀开帆布包裹的一角。里面是一个非金非石的黑色立方体,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接口或缝隙,却散发着比他自身异变更强烈的、吸吮热量般的极致冰冷。立方体的一个面上,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与杨教授临死前用血绘制的图形高度相似的符号——扭曲的麦克斯韦妖轮廓。

欺骗时间?用熵对抗熵?天眼?FAST?

伊莎贝拉最后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怀抱着冰冷的立方体,站在东风城废墟的风沙与追捕者的光束之间,陈哲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一边是代表秩序与清除的“守时者”和那至高无上的《热寂宪章》,一边是代表混乱与毁灭的“收割者”深渊。而他,一个被时间熵污染的物理学家,手中握着一个亡师遗留的冰冷谜团,唯一的生路,竟然是制造更大的混乱,去欺骗那冷酷无情的宇宙法则本身。

狂风卷起沙尘,如同黄色的帷幕,遮蔽了黎明的微光。陈哲最后看了一眼赛什腾山的方向,那里曾是人类探索深空的灯塔,如今却成了“守时者”的堡垒和自身污染的发源地。他裹紧棉衣,将冰冷的立方体紧紧贴在胸口,那寒意似乎能冻结血液,却也诡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扑向雅丹地貌更深处、更黑暗的褶皱与阴影之中,朝着南方,朝着贵州,朝着那个藏在群山之中的、人类倾听宇宙的巨耳——FAST“天眼”——的方向,开始了他的亡命之旅

风沙很快抹去了他的足迹,仿佛这片无情的戈壁,也在默默执行着《热寂宪章》中关于“隐匿”的条款。只有那悬于九天之上的冰冷星辰,无声地注视着这颗星球上,一个渺小生命向宇宙终极法则发起的、绝望而疯狂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