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影惊心

临渊城东,“听涛阁”茶楼。

二楼临窗的雅座,谢炎铮独自坐着。面前一杯清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散尽,只余澄澈的茶汤,映着窗外运河上缓缓移动的帆影。他换了一身更素净的鸦青色细棉布长衫,外罩一件同色半旧夹袄,依旧是那柄乌木折扇置于手边。他看似在悠闲品茗,目光沉静地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实则心神却如绷紧的弓弦,反复咀嚼着昨日在码头米袋夹层中瞥见的那个火纹金徽。

宁家。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深深扎进他沉寂多年的记忆深处。当年朔州军需贪腐案的幕后黑手之一,其触角竟已延伸到了这千里之外的江南米粮行当?沈清源那批被水浸后又急火焙干的劣米,仅仅是巧合,还是宁家庞大商业版图中一个不起眼的、却透着阴狠气息的环节?

茶楼中央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正讲到《尉缭子》中“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段落。老先生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将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权谋机变描绘得淋漓尽致。茶客们听得入神,叫好声不断。

谢炎铮的思绪也被这熟悉的兵家之言牵动。权谋机变…何止在战场?这临渊城看似繁华锦绣,其下的暗涌,未必比朔风城外的刀光剑影逊色分毫。他下意识地摩挲着乌木扇冰凉的扇骨,试图平复心湖中因“宁家”二字而泛起的波澜。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奉承声。

“赵爷,您楼上请!最好的雅间给您留着呢!”

“嗯,清净点。”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极其考究的中年男子,在几个精悍随从的簇拥下走上楼来。此人约莫四十出头,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透着精明与不易察觉的倨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身行头——上好的紫棠色织金锦缎长袍,腰间束着镶有硕大猫眼石的玉带,拇指上戴着一枚赤金扳指,在光线映照下晃得人眼晕。通身上下,无不彰显着煊赫的财势与高人一等的地位。

正是宁家的大管事,赵奎。

谢炎铮的目光在赵奎出现的瞬间便已锁定。他端起凉茶,假意啜饮,鸦青色的袖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地观察着。

赵奎显然常来,熟门熟路地走向最里面一间视野最好的雅间。他步履从容,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经过谢炎铮桌旁时,他甚至没向这个衣着普通的“书生”多瞥一眼。

然而,就在赵奎与谢炎铮擦肩而过的刹那——

谢炎铮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冰冷的茶水几乎要泼溅出来!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赵奎腰间悬挂的一柄短刀上!

那刀鞘乌沉,做工精良,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透着一股奢靡之气。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刀鞘末端吞口处,一个极其眼熟的、形如飞鹰展翅的徽记,虽然被磨损得有些模糊,甚至被人刻意用金漆描补过,但谢炎铮绝不会认错!

那是他当年在朔风城任司法参军时,父亲旧部赠予他的成年礼!一柄精铁打造的贴身短刃!刀身靠近护手处,还铭刻着一个小小的“铮”字!

这柄刀,曾伴随他巡查军营,审理案件。五年前那个雪夜,他在军需营火海中抢夺账册,被追兵围堵时,曾用它格挡过致命的刀锋!混乱中,刀被震飞脱手,不知所踪…他原以为早已葬身火海或沉入沧浪江底!

如今,它竟然堂而皇之地挂在了仇敌宁家大管事的腰间!成了他炫耀权势的战利品?!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彻骨冰寒的血气,猛地冲上谢炎铮的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肩胛骨的旧伤骤然剧痛,仿佛那冰冷的弩箭再次穿透皮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陈稷推他下崖时那绝望的嘶吼、冰水灌入肺腑的窒息、以及账册落入敌手的无力感…

愤怒如同岩浆在血脉中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握住乌木折扇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光滑的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一道细微的裂痕,竟在扇骨末端悄然绽开!指尖被裂开的木刺刺破,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地沁出,染红了深黯的乌木。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说书先生的声音还在继续,此刻听在谢炎铮耳中,却充满了冰冷的讽刺。

他死死咬着牙关,力道之大,使得腮边肌肉都微微抽搐。喉头滚动,强行将翻涌的血气和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吼咽了回去!不能动!绝不能在此刻暴露!

五年隐忍,流离失所,寒毒缠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一刻吗?找到仇敌,查明真相,洗雪沉冤!若因一时激愤而功亏一篑,如何对得起朔州城外那三千枉死的将士英魂?如何对得起恩师的教诲与牺牲?

“火炼真金…火炼真金…”恩师临终前的话语如同清泉,瞬间浇熄了心头的熊熊烈焰。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江南湿润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气血。眼中的怒火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烙铁,迅速冷却、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不动声色地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中,沾血的指尖在鸦青色的布料上轻轻一抹,不留痕迹。另一只手端起凉透的茶杯,送到唇边,仿佛只是被说书吸引,听得入了神。唯有那柄乌木折扇,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扇骨上那道新鲜的裂痕,如同他此刻强行缝合的心境。

赵奎已步入雅间,门帘落下,隔绝了视线。奉承声和谈笑声隐隐传来。

谢炎铮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牢牢锁定了赵奎刚才站立的位置。就在赵奎转身进入雅间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更令人心悸的细节:

赵奎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下方,靠近右耳根的地方,赫然有一道狰狞的、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残缺!——那里,少了大半只右耳!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在谢炎铮脑中轰然炸开!

那个朔风城风雪之夜,他拼死从火海中救出的、奄奄一息的军需库老吏…老人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管事…右耳…被…被狼咬过…残缺…账…账在…他…”

当时情况混乱,老人话未说完便断了气。谢炎铮只记住了“管事”、“右耳残缺”这几个模糊的字眼,一直以为是军需营的某个小管事。如今看来…那老人拼死指认的,竟是宁家这条盘踞在千里之外、却能将触角伸入边军心脏的毒蛇的大管事——赵奎!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寒意,比沧浪江底的冰水更甚,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在桌旁响起:

“严…严先生?”

谢炎铮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抬眼看去。只见昨日米行风波中的沈清源(着月白长褂,面带愧色与感激),正站在桌旁,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小布包。

“沈掌柜?”谢炎铮的声音略显沙哑,但已恢复了惯常的平稳。

沈清源局促地搓着手:“方才在楼下,瞧着像先生背影…昨日米行之事,若非先生明察秋毫,沈某不仅亏了本钱,更险些坏了半生清誉!此等大恩,无以为报…”他边说边将手中的布包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家中老妻配的几味清肺润喉的草药,听闻先生似有咳疾…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万望先生莫要推辞。”

谢炎铮看着桌上那朴素的布包,又抬眸看向沈清源真诚而带着后怕的眼神。在这刚刚经历过巨大情绪冲击的时刻,这份来自陌生人的、朴素的善意,如同一缕微弱的暖风,轻轻拂过他冰冷的心湖。

“沈掌柜有心了。”他微微颔首,没有推辞,将布包收下,声音温和了些,“些许小事,不必挂怀。临渊水深,沈掌柜日后行商,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是,是,先生教训得是!”沈清源连连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见谢炎铮的目光似乎又飘向了赵奎所在的雅间方向,神情虽平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沈清源识趣地拱了拱手:“那…沈某就不打扰先生雅兴了。先生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到城西‘清源粮铺’寻我。”说罢,又感激地看了谢炎铮一眼,这才转身下楼。

茶楼里,说书先生正讲到高潮处,醒木拍得震天响。雅间里,赵奎的笑声隐约传来。

谢炎铮缓缓拿起那柄带着裂痕的乌木折扇,轻轻展开。素白的绢面上空无一物,却仿佛映照着刀光血影与残缺的右耳。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

猎物,已然现身。而这临渊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