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日本近海
狂风肆虐,大雨滂沱。一条全集装箱船[1]正饱受着几乎是横向袭来的暴风雨的折磨。海面上波涛汹涌。海浪时而如高山般耸立,时而崩塌为深深的洞穴,一如行星表面的陨星坑。骇人的闪电划破夜空,将原本漆黑一片的海面照得刷白。
“挺住!”大副乡田扯开嗓门,对着水手们吼叫着,“横滨港近在眼前了!”
然而,狂风暴雨不仅吹散了他的吼叫声,也将他的身体冲得东倒西歪。他已浑身湿透,就跟穿着甲板工作服在海里游过泳似的。
白色的巨浪兜头扑来,简直跟可怕的雪崩没什么两样。每当巨浪涌起,集装箱船就好像被抛上了天空。原本能令横摇减缓一半以上的舭龙骨,此刻也全然失效了。船舶就像遭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蓝鲸的冲撞一般。海水排山倒海般扑来,冲刷过整个船体之后,又如同瀑布一般飞流直下。
“我去看下货物!”
乡田踩着积水朝船尾跑去,湿漉漉的甲板差点儿令他滑倒。咋了下舌,重新站稳后,他抬头朝堆得高高的集装箱望去。叠了三层的集装箱,每个都用四根钢缆以双十字方式呈X状固定着。
“啊!那根固定钢缆〠!”身旁的一名水手突然大叫了起来。
乡田定睛一看,只见一根带着固定件的钢缆崩脱,正在暴风雨中上下翻飞着。一旦靠近,别说是甲板工作服了,就连身体也会被它抽得皮开肉绽吧。
“浑蛋!”乡田挥舞双臂,恶狠狠地骂道,“捆固定钢缆的是谁?!真是个废物!”
他将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因为装货及其管理是他负责的。虽说那些钢缆的固定作业是港口的临时工干的,可一旦集装箱崩塌,责任还是会落到他头上。
乡田死死地盯着那根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集装箱的钢缆。虽说集装箱都用钢制锥销上下连接在一起了,断了一根钢缆也不见得会崩塌,可万一出事,事态就不堪设想了。
“不是‘散货’,对吧?”那名水手说道,“应该没事的。”
货船在恶劣天气里倾覆,多半是“散货”〠谷物、矿石之类——的移动造成的。根据英国劳埃德船级社[2]的调查,船体只要倾斜十五度,所装载的散货就会发生移动。所幸的是,这组集装箱里装的是进口家具之类的,并非散货。
只是……
其中有一只——只有一只——集装箱里装的货比“散货”更不安分。
恰在此时,一个巨浪涌来,船体被高高举起,可紧接着又像是要将船头扎入海面似的,重重落下了。甲板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大幅倾斜着。此刻的集装箱船,简直成了一口被暴风雨肆意玩弄的巨大的黑棺材。要是翻船,与其让部分货物漂浮在海面上,还不如让它们通通沉入海底,沉入谁都无法打捞的海底。不然的话……
乡田朝船头跑去。气泡与飞沫让前方变成一片雪白。集装箱船正在撞破巨浪之壁,艰难地行进着。环视四周,除了漆黑的大海和顶着白色飞沫的巨浪,什么都看不到。形如巨兽獠牙的惊涛骇浪,一次次地咬向船身,企图颠覆它。
雨借风势,倾泻如注,使人的视野不足数米。笼罩在暴风雨之中的大海,像是永无宁日了似的。
终于,在雷电交加的夜空底部,影影绰绰地露出了横滨港的身影。成排的钠灯在夜幕中透出橙色的光,整个港口仿佛都在燃烧着。水手们手忙脚乱地做起了靠港的准备工作。
在暴雨的鞭打之下,巨大的门式起重机在坚固的码头岸肩上缓缓移动着。它伸出钢铁臂膀,将吊具上的固定销插入集装箱上方的四个小孔内。
身穿橙色工作服、头戴白色头盔的工人们,正站在甲板上的脚手架上,解开固定货物的缆索。码头上,验箱员拿着舱单,正在核对集装箱的编号和外观。
当起重机吊起编号为OSLU9841821的集装箱时,乡田不禁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胃部阵阵绞痛。
“喂!小心点儿!”他吼道,“开吊车的家伙是外行吗?箱子都斜了!”
“这可不关吊车司机的事。”身为装卸总负责人的工头回骂道,“这是吃水差闹的!”
吃水差,是指因船头与船尾吃水深度不同而产生的倾角。
“怪我们的船吗?!”
这时,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划开了暴雨中的夜空。闪电横扫下来,差点儿击中那个最重要的集装箱。
“喂!喂!吊车还扛得住吧?”
乡田被吓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电脑里的半导体是受不了雷电所造成的瞬态电压的。要是那只集装箱掉下来的话……
那个铝制的、巨大的长方形箱子承受着横向袭来的暴风雨,在夜空下晃荡着。这样的风速,快到禁止吊车作业的标准了吧。
“喂!吊车还正常吧?!”
“你以为我们的吊车没经过安装验收吗?刚做过性能检查呢。”
过了一会儿,那个最重要的集装箱终于被平平安安地放到了港口的地面上。乡田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到紧握着的拳头里面湿漉漉的,这可不全是他站在大雨中的缘故。
验箱员拿着舱单跑了过来,开始核对集装箱编号。不料,他那交替看着舱单和集装箱的脸突然停止了转动,他慢慢地朝集装箱走去。
“喂——喂!里面有动静!”
验箱员十分紧张地叫了起来。工人们的视线一下子全集中到了那只集装箱上。
完了!
乡田差点儿瘫坐在地上。
工头立刻用手机报了警。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让乡田觉得长似永恒。几辆警察巡逻车和机动队[3]的警车一路播撒着警灯的血红色上场了。紧接着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侦查员、机动队员们纷纷跳下了车。几名乘坐紧急车辆[4]的东京入境管理局职员也赶到了。海上保安厅没派人来,兴许是暴风雨导致海难事故多发而忙不过来的缘故吧。
二十多名相关人员到齐后,就迅速展开了行动。烟雨迷蒙之中,机动队员在防弹背心和头盔的防护下,将那只集装箱团团围住。他们的手中还提着透明的防暴盾牌。
乡田懊恼万分,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其实他早就安排妥了,只要卸货时不暴露,完全可以让所有人在集装箱运入海关的检查中心前溜之大吉。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就只有束手就擒这么一条道了。
一名机动队员松开了集装箱的紧固栓,停了一拍之后,才猛地打开了箱门。一股腐臭味喷涌而出,就连远远观望着的乡田也觉得臭不可闻。然而,这只集装箱长达十二米,故而一时还难以看清里面的情形。
机动队员用灯朝集装箱内部照去。但见浮现在金黄色的灯光中的,竟是层层累积的人体——一动也不动!见此情形,在场所有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乡田则出于本能,倒退了几步。
死了!一个不剩,全都死了!
乡田想起了两年前发生过的惨案。在从缅甸偷渡至泰国的过程中,有五十四人死在了集装箱里。也就是说,总人数一百二十一人中,约有半数因脱水与缺氧而断了气。调查结果表明,由于所用的冷藏用集装箱的密封性太好,偷渡客被关进去才一小时,悲剧就发生了。
怎么可能呢?这次不仅准备了充分的水和食物,还在集装箱的顶部和底部都开了透气孔啊。怎么可能出事呢?
骤雨敲打在集装箱上,发出机枪扫射般的声响。面对如此惨状,没有一人吭声。
很快,就有年轻的入境管理局职员和侦查员捂着嘴转身离去了。他们在离现场稍远的地方呕吐了起来。而那些嘴里嘟囔着“丢人现眼!”并连连摇头的资深人员也纷纷后退,与那个喷吐着尸臭味的集装箱拉开了距离。或许是与紧握手枪的偷渡客大战一场的预料落空了的缘故吧,机动队员们现在反倒不那么紧张了。
一名入境管理局职员铁青着脸走近乡田。
“看样子,必须得请您解释一下了。这事,是有人自己瞎搞的呢,还是大和田海运的业务之一?”
“我们……”乡田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什么都不知道啊!谁会料到集装箱里还藏着人呢?”
进口生意现在很难做。即便每趟运的货都快要超过最大装载量了,也难以摆脱亏损。但是,只要成功做几趟偷渡的活儿,就能让公司东山再起。
“这可不是一口咬定‘不知道’便可了事的,是吧?”
“那边负责集装箱的搬运和装船的,可都是他们国家的人哪。我们都以为那里面装的是家具,真的!”
这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万一出事后的遁词。可令人惊讶的是,一旦真的说出了口,却连自己都觉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时,一名绕着集装箱四处查看的入境管理局职员大叫了起来:“透气孔全都被堵上了!”
乡田目瞪口呆,猛地回头望去。为什么?谁干的?一个个疑问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来这事还真不简单哪。”
那个铁青着脸的入境管理局职员说完这句话,就对他的同事们大喊了一声“喂!”,并用手指了指大和田海运的全集装箱船。入境管理局职员们点了点头,领着十多名侦查员和机动队员一起朝货轮跑去了。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银色的雨幕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涉嫌偷渡,自然全体船员都必须接受审讯了。
集装箱前,就剩下乡田与那个脸色铁青的入境管理局职员了。
先于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唰地划过。也不知为何〠兴许是出于本能吧〠乡田将目光投向了集装箱内。耀眼的白光中,尸山晃动了起来,有一个人爬了出来。想必是瞅准了这个警戒松懈的时机,这个浑身浸透了尸臭的男人,居然在此刻跑了出来。
乡田条件反射似的将双手穿过入境管理局职员的腋下,卡住了他的脖颈。入境管理局职员怒吼着呼唤支援。奈何他的吼声一出口就被暴风雨抹掉了,根本传不到正跑向集装箱船的侦查员们的耳中。
既然已经暴露,就只能指望这个多少知道点儿内情的幸存者侥幸逃脱了。
那家伙摇摇晃晃,脚步踉跄地横穿过码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可是,没等乡田松一口气,集装箱中又传来了呻吟之声。
还有能喘气的呢?!
乡田惊愕不已,呆呆地望着集装箱。
[1] 集装箱船的一种,是装运集装箱的专用船舶。除此之外,还有部分集装箱船和可变换集装箱船。——译者注(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英国著名船级社。船级社又称验船协会,主要职能为船舶检验、船舶定级等。
[3] 警察机动队的简称。可不受辖地限制地应对群体事件、各种灾害,以及担任政要警卫等工作。
[4] 享受与消防车、警车、救护车等同等特权的紧急公务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