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日。
我日日到林子边去晃,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回我的只有林中冬鸟的啾啾声。
他寻不到了。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在我心中浮现,一阵阵的伤感。
他是被敌军抓走了?还是被野兽叼走了?无论是去了哪,这样冷的冬日都很难熬吧,他身上的衣衫很薄的——
莫名我又想起了初见他的那日,那样多的伤,那样烂的衣衫,泪湿了眼眶。
啪嗒啪嗒地落。
落在雪地上,砸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这时林子里有窸窣的声音。
我本能去望。
欣喜瞬间满了胸膛:“北宵——你去哪了?你急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我急奔而去,想要确认这不是我的梦。
他望着我,笑在他唇角挂着。
他的衣衫破了,棉絮外露,手凉得如冰块一般。
我要解自己的斗篷,他攥住我的手,摇头。
他的身子很虚弱,走路摇摇晃晃,我望着他来的方向:“北宵,你去了哪?”
他没答。
是。
他答不出的,所以没人知道这几天他去了哪?
二哥赶了过来。
大夫正在给北宵探脉,片刻后道:“身子弱些,应是这几日饮食不当的缘故,久饿之后需清淡饮食,慢慢调养。”
我应了,嘱咐人去给他熬完粥。
热热的,稠稠的。
他喝下去,苍白的脸红润了些许。
二哥这时将我拽出了帐子,一脸凝重:“南星,他很可疑。”
这话他之前也说过,我没当真。可今日这话似石头一般砸在我心坎上,疼得厉害。因为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几日,他去了哪?
若在林子里躲着,为何人们一次次地搜寻,他都不见踪影;若是被敌军掳了去,他孤身一人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二哥垂着眸子看我:“你如今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我安排人把他送走。”
我咬着唇:“二哥,能再过几日吗?”
三日。
这是二哥给的期限。
三日后,他必须离开。
我点头。
二哥的手揉揉我的发:“乖,大局为重。”
夜里,我睡不着,偷偷一个人起来看星星。
爹爹从外面回来,裹着风雪,眉毛都冻了冰:“怎么还没睡?”
我打水,让爹爹洗漱,待他躺到床榻之上时我才问:“爹爹,您说他是坏人吗?”
爹爹摇头:“说不好。”
顿了顿,爹爹又道:“不存害人的心思便是好人,南星,危难时刻他没扔下你不管,就够了,别的计较再多也无用。”
这话我似懂非懂,但心中多了些慰藉。
是,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都救了我的,不是吗?
后来,很久之后的后来我才知道,好与坏并非黑与白,一眼分明,很多时候,好人也做坏事,坏人也有一念之仁,所以世上最蠢的事情便是将人划出好坏之分。
三日很快。
二哥来问我:“要不要送送他?”
我摇头。
再见说什么?
说我怀疑他是细作儿,觉得他可疑,所以要送走他?说打仗胜了,我会再去寻他?说我也舍不得他,却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算了吧,这些话聊胜于无,有什么用?
不如彼此不见,也免得难堪。
今日,阳光好明媚。照得连雪都泛着七彩的光。
北宵穿着青灰色的棉衣,头发梳得整齐,我远远望见了他,脚步更快。
是。
我没忍住,还是来送他了。
我兜里放着一个元宝,那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是爹爹临行时塞给我的:“身上装些银钱,日后总有用处的。”
从前,我从没有装钱的习惯。
但出门在外,装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这点,我也懂得。
“北宵。”
我喊他。
他回眸,见我奔来,面上染了几丝笑。
我从兜里将元宝掏了出来,塞在了他手里:“以后,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他呆愣愣地看着掌心的元宝,我再开口:“寻个安静的地方,找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若咱们有缘,还会再见,那时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不等他应,便转了头,不再看他,也不让他瞧见我眼角的泪。
他没应。
是,他是个哑巴,我或许永远等不来他的应。
心中酸酸涩涩的。
大概这就是离别,这就是舍不得吧。
但正如二哥说的那般,要以大局为重,他,确实不能再留了。
他走了。
我沉闷了两日,翻了几本书后,闷不住了。
山林子里掏了个兔子窝,寻了两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养在身边,时不时还对照着《木兰辞》中的诗句来分一分哪只是公?哪只是母?
我爹颇为欣慰:“不错,好歹不爬树了。”
是,他眼中养兔子是正经事,爬树、爬墙都不正经。
我抬头看他。
他瘦了,瘦了一圈,因为昨夜彻夜未睡,他眼底的乌青分明。
我问:“爹爹,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爹爹道:“快了。”
我眸中多了希冀,真好,等仗打完,便能回京了,这两只兔子我也要带回去,让皇伯伯瞧瞧,让他帮我辨雄雌。
我托着头:“爹爹,我想皇伯伯了。”
爹爹笑:“皇伯伯也想你了,信在桌上,你自己去看,自己去回。”
那是夹在圣旨中带来的一封信,是圣上写的,我认识他的字迹,我美滋滋地打开,他问了我好些,有没有瘦?有没有被晒黑?觉不觉得闷,若是闷,就让爹爹差人送我回去,他在京中等着我回去呢。
我提笔回信。
我是瘦了些,但是我长了个子,来时衣裙短了些。我也没有黑,虽然日日出去跑,但这边的风还是挺友好的,冷归冷,却不曾将我吹黑。最后我告诉他,我也想他了,很想,时不时做梦都能梦见他,醒来泪两行。
好吧。
我承认我说谎了。
不过能哄得圣上高兴,偶尔说两句谎话也不算啥。
我都能想到圣上瞧见信是什么模样,眯着眼睛,摸着胡子,一边笑一边念着我的名字,然后说两句:胡闹,胡闹。
可事实是我猜对了大半,圣上接到我的信,笑得眯了眼睛,摸着胡子感叹:不白疼,不白疼。
那日变了天。
飞沙走石。
仗自白日里便打,一直到了入夜时分。
孙二叔说这一次很关键,若胜了,很快便能回京了。
半年多了,我听惯了外面的惊心动魄,于是不再那般忐忑。
书翻了几页。
外面一阵嘈杂,我探头去望,是二哥,他被人抬了回来,身上还流着血。
我冲了出去。
还未进他的帐子,便听见他喊:“磨叽什么?拔箭。”
我原本悬着的心落回原处,还有力气骂人呢,伤得不重。
于是我没冲进去,只在外面兜兜转转,这时里面又传了动静出来,是二哥:“你们说,那个小子真是大皇子?”
哪个小子?
我收了原本的散漫,竖着耳朵去听。
原来羌北接连战败,撑不住了。
就在刚刚,战场之上将在羌北为质子的大皇子押了上来,只要大周退兵并附赠三座城池,羌北同意将大皇子送回,若爹爹不允,那大皇子只能血溅当场。
如何抉择,在爹爹的一念之间。
但,士兵们颇有异议。
大皇子金贵,但三座城池也是将士们用命守住的,岂能轻易割舍?若爹爹允了,定失军心,可若不允——
大皇子是圣上的嫡长子,身份贵重,为大周在羌北多年,忍辱负重,大周又怎能负他?
是,这是个难题。
左右为难。
难怪今日孙二叔没守着我,只嘱咐了我要听话之后匆匆走了。
他去帮爹爹想法子了。
二哥说了,战事暂停,羌北给了爹爹半个时辰的时间。
我小跑着过去,绕道帷帐之后,看守的将士认识我,任由我折腾,只对我竖着手指让我别吵了他们议事。
我郑重地点头。
我是担心爹爹,过来听听,不捣乱,保证。
爹爹的声音有些沉闷:“他是圣上和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当年实在是没有别人可选,圣上才将他送了出来,他本就为江山社稷负担了太多,如今,我怎么能拿他的命去赌?他若真有意外,我如何对得起圣上的嘱托?”
孙二叔直言:“可若将军真做主舍了三座城池出去,您,便成了千古罪人。”
爹爹叹。
那叹似是背负着千斤,无力亢长。
“爹爹。”
我在窗子处探头:“爹爹,我有个法子,您要不要听?”
爹爹被吓了一跳,拧着眉便要骂我,大哥拦住了:“将军,她鬼主意最多,不如让她说来听听,或许有用。”
我点着头。
对呀。
三个臭皮匠胜于诸葛亮,能不能行总得先听听嘛。
爹爹吐了口气:“你说。”
我道:“将计就计。”
爹爹拧着眉:“怎么讲?”
我道:“羌北最大的底牌是大皇子,可若这人不是大皇子,爹爹还需顾及吗?”
爹爹念念有词:“是,若他不是大皇子,当如何?”他似乎懂了我的意思,眸中有闪闪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