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嗬…”
耗子喉咙里扯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嘶啦嘶啦的,像破布条刮着烂铁皮。棚子里那股血腥味混着煤灰和酸雨沤出的馊味,越发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李娟怀里的小丫头不哭了,大概是哭累了,下巴颏搁在她肩膀上,大眼睛半睁着,空洞洞的没一点活气,像两口蒙了灰的旧井。
石磊瘫在湿冷的煤渣和铁锈堆里,背后的钝刀子刮骨头没停过,腿伤那冰火交加地搅着肉。他勉强偏着头,死鱼样的眼珠子盯着几米外那堆煤灰。夏龙武就躺在中间,身子埋在一滩半凝的黑红脏污里,看不清脸,连胸口那点子微弱的起伏都瞧不见了。
像是条破麻袋。还是被野狗撕烂那种。
死了?没死?石磊脑子里有点木。这念头转都转不动,就觉得那角落里堆着的不是他穿开裆裤就摸爬滚打的兄弟,是块泡在污水里的腐肉。耗子边上那摊血水还在慢慢洇开,跟地缝里渗出的脏泥混在一块。空气死沉,顶棚上滴下的水珠砸在油桶铁皮上的动静,“哒、哒、哒”…一声声磨着人快断的神经。
“操…”石磊喉咙里滚出点声响,又黏又哑,分不清是咒骂还是疼得撑不住。
“别动气。”苍岚不知啥时候挪到耗子身边蹲下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他把自己那件破得成了烂渔网的道袍外衫扒了下来,露出发黑发硬的单衣。也不嫌脏,把沾满泥浆血沫子的破道袍叠了几层,勉强堵在耗子大腿根那个被铁链豁开的大口子上。一捂上去,暗红的血混着黄水瞬间把脏布浸透了小半。苍岚那双皮包骨的手死死压着,手背上的干皮绷得快要裂开。
他半张脸隐在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圈外,眉骨下那两潭黑眼睛深得不见底,像塞满了湿淋淋的石头。耗子那点微弱的、带血腥味的气息就喷在他侧颈上。
“血…止不住…”旁边那个刚刚差点被耗子掐死的断腕兵丁嘶着嗓子开口,他那只骨头茬子翻出来的手腕自己胡乱捂在肚子上,脸白得像刷了一层石灰,“腿…腿筋那肯定断了…他熬…”话没说完,自己先抽了口冷气,疼得佝偻起来。
谁心里都清楚,耗子淌了这么多血,在这鬼地方,没得治,就是等着流干、烂透。棚子里一时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还有夏龙武那边越来越死寂的空气。
啪嗒。
一粒煤渣从顶棚裂缝掉下来,正砸在苍岚按着耗子伤口的胳膊肘上,灰扑扑的泥点溅开。苍岚手臂一抖,压着破布的力道松了一瞬。
“呃啊——!”耗子身体猛地往上挺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像条被扔上热锅的活鱼,剧烈地弓起弹跳!那只没伤着的胳膊猛力一抡!
苍岚被这一下猛地掀开!
耗子布满血丝的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爆出来,死死瞪着旁边那个半昏迷的断腕兵丁,喉咙里嗬嗬作响:“药…药…你毁的…跟我…下去陪…老子…”
那断腕兵丁吓得想往后缩,却扯到伤处,脸扭曲得变了形。
“够了——!!”石磊那口堵在喉咙里的淤血终于喷了出来!他猛地挺起半截身子,染血的工兵铲柄子狠狠砸在身旁一个废弃的铁桶上!
哐当——!!!
巨大的噪音在死寂的破棚子里炸开!
耗子被震得僵住了一瞬,那口吊着的气像是散了,人直挺挺砸回煤灰里,只有胸膛还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血一股股地从指缝冒出来。
“再…再给老子嚎一句…老子…先他娘砸断…你这…狗东西…另一条腿……”石磊喘得像刚爬了十里山路,眼皮子突突直跳,脸上脖子上的血管蚯蚓似的鼓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根底下硬嚼碎了碾出来的铁渣滓,带着血腥子味儿。
耗子张着嘴,喉咙里只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眼神彻底死灰下去,像被掐灭的炭火。
苍岚默默爬回去,沾满污血的破道袍又重新压上去。他脊背挺得直了些,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按着伤口的手背上,指节白得吓人。
李娟抱着小豆缩在另一头墙根底下,背对着这边,肩膀细碎地抖着。顶棚裂口吹进来的寒风扫过她削薄的肩胛骨,混着她压抑的啜泣,冷飕飕地钻进人耳朵里。
石磊砸那一下也耗尽了力气,眼前阵阵发黑,后腰脊椎断裂般的剧痛几乎要把人撕开。他喘着粗气,视线不由自主地又扫向那片死寂的煤渣堆。
夏龙武那边还是一动不动。
心口那块地方,冰坨子一样沉。石磊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不想再看。
就在这时!
锅炉基座那片糊满黑泥、铁锈和烂煤渣的角落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晃了一下!
不是火光!也不是灯泡!
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色?
像…像死水里一星浑浊的油花子。
石磊眼皮猛地一抬!死死盯住锅炉承重腿最底下那堆缝隙——塌了半截的铁架子和锈蚀的管道纠缠在一起,上面糊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煤灰油泥,黑乎乎一片。刚才那点金光就像错觉,早没了。
是光?还是眼花了?
一股更加黏腻的、带着点…类似陈年烂蘑菇捂在湿稻草堆里的那种沉闷腐甜味道…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混在刺鼻的血腥味里,格外不搭调。
“耗子…”石磊哑着嗓子,眼睛还盯着那片黑黝黝的角落,“你…刚看见…那底下…是不是…有啥…东西…冒光?”
没人应声。
耗子不知是晕了还是死透了,只有肩膀那个血洞还在往外一点一点渗着粘稠的血水。苍岚依旧死死压着那道豁开的伤,头埋得更低。那个歪在一边的断腕伤兵半闭着眼,喉咙里只有进气没出气。
刚才那点微光…还有这怪味…
石磊心口突突直跳,不是好的预感。挣扎着想再支起点身体,背后和腿上的剧痛同时爆发,眼前猛一黑,整个人又重重地瘫回泥水里,喉咙里灌满了血腥味,连喘带咳。
哗啦——
一小块松散的煤渣混着锈皮,从刚才石磊盯着的锅炉承重腿缝隙里掉了出来。
一股更加明显的气味钻了出来。混着浓重的铁锈气,像是陈年的菌包在潮湿角落里放馊了,又捂在烂棉絮里闷了好几年那种腐朽的甜,里面还夹着丝说不出的…硬木头油味?冲得人鼻子里发堵。这味道跟锅炉房其他地方的酸腐腥气混在一块,粘稠得几乎挂在了舌根上。
苍岚按着耗子伤处的手猛地一顿!他倏地抬起头!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钩子,瞬间钉死在那不断掉渣的、黑黝黝的缝隙深处!
“无量…”两个字干涩地从他唇间挤出来,后面像是被堵住了。他沾满耗子血污的手微微颤抖着,慢慢松开了按着的破布条。
苍岚眼神闪烁,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飞快地算什么极其要紧的帐。最后,那张疲惫到极致的脸上猛地一拧眉,像是下定了某种豁出去的决心。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似乎麻了,晃了一下,没站稳,单膝又重重砸在地上。他也不再尝试起身,竟直接扑在地上,用那只沾满耗子血污的手,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片掉煤渣渣的黑黢黢缝隙深处扒拉过去!
那只手跟鬼爪子似的在厚厚一层粘腻的黑泥和湿透的煤灰里乱刨乱抠,动作飞快,又狠又急,像是在抢命!指甲刮在冰冷的铁壳子和锈蚀的棱角上,蹭得皮开肉绽,冒出细小的血珠子,混进那腥臭的泥里。他浑然不觉,只顾着往下刨。
石磊看着他这副疯魔样子,眼皮直跳。
哗啦!
苍岚的手猛地从煤渣里抽了出来!
指头上粘着一小撮东西!
灰不溜秋的底子,上面却奇异地附着几点极其细微、如同洒了层金粉般的暗金色泽!细看形状有点怪,像是两三颗刚冒头就冻蔫了的蘑菇,顶着皱巴巴、指甲盖大小的浅金色伞盖,蜷缩在一起。下面连着的“根”极其短细,埋在厚厚的腐殖质里带出来一小团黑黄色的烂泥。
这怪东西一露出来,那股混杂着腐朽的蘑菇味、铁锈味和陈年木头油的怪异甜腥气,瞬间浓烈了数倍!直冲脑门!
苍岚捏着这玩意儿,脸上没有任何喜色,眉骨却死死地拧成了疙瘩,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忌惮,有凝重,更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戾!他的手也在极其轻微地发颤,但捏得死紧。
“这…是啥?”石磊的声音粗嘎,喉咙里像是糊了血块。他看着那几颗像是快烂了的金粉蘑菇,心里头那点不祥的预感跟野草一样疯长。
“不知道。”苍岚声音干得像冬天被冻裂的河沟土坷垃,“被血酿浸过…又被菌母孢子在烂油铁锈里沤烂过的…玩意儿。”他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够丢在脚边的铁碗,那里面还剩一丁点儿粘在碗底的药膏残渣。
他把那几颗黏着烂泥黑点的浅金色小伞盖,用指甲掐根掰下来,连着根须上一小团黑黄腐土,看也不看,直接按进了铁碗的残渣里!还用沾血的手指狠狠摁碎搅和!
一股更加浓烈怪异的味道猛地腾起来!那碗里的糊糊瞬间变成了粘稠的黑泥浆,碗底剩下的一点点药膏混合着金色菌菇碾碎的汁液、黑黄腐殖土和他指头上的凝血,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腥腻中夹着土腥、还带了丝微不可查腐败甜香的邪门气味!像是什么邪神灶下熬出来的毒汤!
“水!”苍岚猛地看向李娟脚边那个摔瘪了的搪瓷缸,声音嘶哑发紧,“快!”
李娟哆嗦着把地上那个沾满煤灰、凹进去一块的破缸子推过来。里面只剩缸底一层浮着灰的黑水。
苍岚一把抄过,不管那水有多脏,哗啦一下全倒进搅成烂泥的药渣碗里!碗里稀里糊涂一片黑黄翻滚的浊水!
他猛地弯腰,手里端着那碗黑黄翻腾的怪味烂泥汤,一步步挪到夏龙武身边。每一脚都踩着那些凝固的污血和脏泥。他停在那片一动不动的煤渣堆前,看着夏龙武灰败死寂的脸和胸口那毫无起伏的恐怖伤疤,喉咙滚动了一下,像咽下去一块铁疙瘩,腮帮子绷得死硬。
终于,他猛地一跺脚!
那只沾满泥血的手捏开夏龙武糊满黑污的嘴!另一只手端起碗!
“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哗啦——!
半碗浑浊得如同阴沟秽水的汤汤水水,带着那股奇异的腐朽腥甜和黑乎乎的药渣、烂蘑菇、铁锈腐土沫子,直接灌进了夏龙武紧闭的牙关!
大部分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淌了他满脖子黑黄的污秽。但至少有三分之一被强灌了进去!碗里那几颗没彻底碾碎的碎菌块也被硬塞了进去!药水顺着喉管流下。
灌完药,苍岚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最后一点骨头,整个人踉跄后退两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着粗气,面无人色。
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在煤渣堆里那个灌了“汤”的“尸体”身上。
一秒…
两秒…
五秒…
夏龙武依旧像个破布偶一样瘫着,毫无声息。
苍岚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
李娟死死捂住了嘴,小豆靠在她怀里,身子抖得像风里的落叶。
石磊的心沉到了谷底。刚挪动一下想撑起身子,后腰那断骨般的剧痛瞬间再次淹没了意识,眼前彻底黑透!
就在这死寂得让人崩溃的边缘!
“咯…咯咯咯…”
夏龙武喉管深处,极其突兀地传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死鱼在烂泥塘里鼓泡的声音!
紧接着!
他原本灰败死寂的胸口,猛地向上弓起!
脖子诡异地后仰,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喉管里那阵“咯咯”声骤然放大!变得如同破锯子撕扯朽木般刺耳!紧闭的牙关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撬开!一大滩粘稠的、冒着热气又翻着诡异暗金色细沫子的黑黄色秽物,混合着刚才灌进去还没流净的残渣烂蘑菇泥,如同开闸的污泥,“哇”地喷射出来!糊了自己一脸!糊了他身下一大片煤渣!
这阵剧烈无比的呕吐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都离地弓起!浑身如同通了高压电般剧烈地痉挛抽搐!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僵直、拍打!关节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脆响!
“嗬…嗬啊…!”他终于发出了更响的声音,不再是气流,是撕裂气管般的痛苦咆哮!那声音像是要劈开粘稠的死水,又被他自己的呕吐物呛了回去!
那双死闭着的眼睛猛地睁了开来!
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死鱼眼表面的灰翳!浑浊!涣散!没有一丝一毫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仿佛刚从最深沉的腐烂泥土里刨出来的疯狂!混乱!和濒临破碎的茫然!
他整个人如同一只刚从滚油锅里捞出来的巨虾,被无形的痛苦疯狂鞭笞!在满是自己呕出秽物的煤渣堆里猛烈地挣扎!翻滚!抽搐!
他活过来了!
以一种比死更加惨烈的姿态!
棚子里所有人都被这惊悚到极点的“复活”景象骇得僵在了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苍岚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夏龙武这副惨状,那点强行吊着他精神的弦,彻底崩断了。他张着嘴,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整张脸像被瞬间砸了几十拳,彻底垮塌下去。刚刚强撑着灌药的那一点狠劲烟消云散,眼里的光比夏龙武死前还要黯淡,只有一片彻底耗尽的灰烬。
就在这片混乱和死寂中,石磊从短暂的昏厥中被夏龙武那非人的惨嚎震醒过来。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后腰和腿上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神经。浑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第一眼看到的是夏龙武那垂死挣扎的惨烈景象。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涌到嘴边的血沫子吞回去。
目光在混乱中本能地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墙角耗子身上。
耗子已经不动了。血似乎流得没那么快了,但人早就没了声息,脸白得像块泡发的馒头。断腕的同伴歪在柱子冰冷的尸体边,一只手还护着自己被扭断的手腕,垂着头,像是昏睡了过去,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可石磊的眼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蛰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住那伤兵的脚下——
从对方佝偻蜷缩的身躯底下,在那黑红混杂的泥泞煤渣里……
半枚沾满污泥的、边缘有些模糊的……
黑乎乎、硬邦邦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