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嗬哈——!”
夏龙武在煤渣堆里像个被剥了皮又扔进盐卤池的虾,浑身抽得没一块囫囵地方。骨头关节嘎嘣响,听得人牙根发酸。那双眼睁开了,灰蒙蒙一片,没一点光亮,直勾勾盯着顶棚豁口漏下来的惨白天光,像两口塌陷的枯井。
呕出来的黑黄烂泥混着碎蘑菇渣糊了他半张脸,脖子上都是黏糊糊的秽物,顺着破烂领口往淌。他喉咙里是破风箱也像是卡了把生锈钝刀子的刮擦声,每抽一下都撕心裂肺,听着比耗子断气前的喘息还让人头皮发炸。
棚子里那股烂蘑菇混着铁锈的怪甜味更重了,和血腥汗馊气搅在一块,熏得人脑浆子直晃荡。石磊拖着半残身子挨过去,后背骨头缝里的钝刀子刮得更狠,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扒开那些糊住半边的黑黄污秽,露出夏龙武灰塌塌的脸。这脸泡在吐出来的泔水里,只剩一丝热乎气从鼻孔缝里极其微弱地往外飘。
活了。
半死不活地活了。
靠着灌下去的那碗邪门泔水。
“咳咳…”苍岚瘫在旁边湿煤渣里呛咳,脸色比夏龙武还像死人。他摊着手,看着自己抠得血肉模糊、沾满黑泥煤灰的指甲,又看看夏龙武那张鬼样子,眼神木得吓人,像被抽干了魂。
李娟抱着小豆缩在没塌透的墙角。这丫头倒是老实了,不再惊厥似的猛哼唧,歪在她怀里,小嘴微微张着,鼻子下头的呼吸轻得像羽毛拂过。李娟低头看她,又看看旁边水泥台子上昏死的刘琴。刘琴那条裹得血脓透布的断腿茬子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不经意碰着了疼处。李娟猛地收回目光,把自己身上那件勉强能遮体的破烂罩衣又往下扯了扯,裹得更紧,像裹着一层冰壳子。肩膀耸起的两片骨头从薄布里支棱出来,微微发着抖。
死寂。比刚才夏龙武挺尸的时候还沉静。
只有夏龙武破风箱似的倒气声,和石磊自己压在喉咙深处的沉重喘息。
石磊撑着半跪的姿势,后腰快被那钝刀子锯断了,只能让半边屁股挨着脏煤堆。目光没处放,只能搁在煤堆上那摊黏糊糊的黑黄秽物上——夏龙武喷出来的,混着没消化的碎菌菇块、半凝固的血沫子和缸底药渣。一股死鱼烂在泥塘里才有的腥臭直冲鼻子。
他忍不住皱了眉,下意识偏开视线,想看看缩在柱子尸体旁那个断腕的伤兵。柱子早凉透了,蒙着脸的油毡布边角耷拉下来,露出半截死灰色的手。那断腕的兵就紧挨着柱子瘫的,脸埋在柱子的破棉衣褶子里,身子缩得死紧,像是想在那冰凉的尸身上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热乎气。
刚才…好像…他脚下…
石磊眉头拧得更紧。混乱中瞥见那小子身下煤渣泥里,印了半边模糊的…脏鞋印子?那会儿只顾着夏龙武快断气,耗子又发疯,谁有空留意这个?
可那鞋印子…瞅着别扭。不是光脚泥印,是鞋底带着烂布头子的纹路。石磊记耗子踹药缸子那会儿,棚里还能动弹站着的兵,除了柱子和他俩,剩下仨都光着脚,鞋早丢在逃命路上了。
棚子里谁他娘穿着鞋底带花纹的烂鞋?
难道还有鬼不成?
石磊眼皮猛地一跳!他强忍着脊椎骨裂开似的剧痛,硬是把脖子往上又梗了梗,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锁在断腕兵蜷着的腿脚位置。
那小子身上那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灰棉袄下摆沾满煤灰油泥,下头耷拉下来的裤腿裹在污泥里。右脚那只破鞋还在脚上!
一只补丁摞补丁,硬是被血水和泥巴糊得看不清原色的破胶鞋!
鞋底子蹭在湿煤渣地上,印下了小半片带着烂网格纹的模糊泥印子!那纹路!跟刚那碗救命药汤被踩稀碎时溅在靴子底、又踩在脏泥上的花印子…对得上!!!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石磊天灵盖!炸得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操!
是他!
这断了腕的王八犊子!
是他踩烂的药!耗子拼死护着的最后一点活命东西!是被他踩成稀泥了!
石磊胸腔里那颗被怒火烤了半宿的心,猛地被泼了桶滚油!
他扭过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像两颗烧红的铁球!死死剜在苍岚脸上!
道士半瘫在湿煤渣里,一副魂儿还没归窍的样儿。胸口沾着耗子黑血的破道袍敞开着,露出发黑发硬的单衣。他微微佝偻着背,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膝盖上——那沾满污血污泥、指甲翻裂皮开肉绽的手指上,一片指甲像是被生掰下来似的,豁口处还渗着粘稠的血丝!那血丝混着黑泥干结在指缝边缘,看着特别扎眼!
石磊心头那股邪火“轰”地烧穿了顶梁骨!
耗子冲过去是为了啥?就为那点救命的药汤子!被这断腕的崽子毁了,掐他脖子拼命有啥错?要不是这崽子脚欠,耗子那下就不会挨铁链子捅!人现在可能还吊着命!耗子命没了,柱子也白死了!夏龙武那点残气,硬是被这牛鼻子掏心剜肝地撬回来,灌下去的一肚子……一肚子什么玩意儿?烂泥馊汤!管个屁用!
石磊喉咙里爆出一声野兽被踩了尾巴般的低咆!压了半宿的戾气和绝望像开了闸的洪水!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拖着那条麻木刺痛的废腿,靠着一条好胳膊和工兵铲柄的支撑,硬生生从地上硬拔了起来!
他像座要喷发的火山,一步一步拖着身子,带着血水和污泥,朝着瘫在柱子尸身旁的断腕兵挪过去。每一次拖动伤腿,腰后的剧痛都扯得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了,眼珠子死死锁着那张埋柱子上、假装昏死的脸!
棚子里的空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了!
李娟抱着小豆往墙角又缩了缩,手指抠进了单衣里。小丫头似乎被她勒得难受,哼唧了一声。
夏龙武喉咙里的破风箱响停了一瞬,浑浊的眼珠子好像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灰白的视野里映出石磊那扭曲蹒跚、却裹挟着滔天凶气逼近的轮廓。
缩在柱子棉衣里的断腕兵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要命的压迫,身子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那颗埋进去的头往冰凉僵硬的尸身上抵得更深了些,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嵌进破烂的棉絮里。那条断了骨头的残腕,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往里一缩,藏到了棉袄下。
石磊喘着粗气,终于挪到了。高大的影子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暴戾,投在了断腕兵抖动的后背上。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罩了下去。
断腕兵身子筛糠似的抖,喉咙里挤出点细微的呜咽,像受伤濒死的老鼠发出的哀鸣。他整个人恨不得钻地缝里,脸死命地顶着柱子早已冰冷的尸身,只露出一片灰白颤抖的耳廓。
石磊没吭声。他喘着粗气,沾满污泥血水的工兵铲柄抬起来,冰冷铁管带着腥风,猛地戳进断腕兵身下的湿煤渣里,再狠狠一撬!噗哧!一大片混合着血污、药渣残膏和黑黄烂泥的煤浆被撬翻过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断腕兵吓得猛一哆嗦,肩膀都弓了起来,发出半声被生生掐断的惊叫!那露出来的耳根子瞬间没了一丝血色!
煤浆糊糊里,清晰地嵌着小半片踩得变形的黑药膏,形状边缘死死贴着一个带着烂网格纹的、糊满黑黄泥巴的——完整鞋底印子!
那纹路!那大小!和断腕兵右脚上那只破胶鞋底子,严丝合缝!!!
石磊喉咙里滚动起低沉可怕的咆哮。他慢慢直起腰,眼睛从地上那片刺眼的泥印子,挪到了断腕兵那只沾满泥污、还在细微发着抖的右脚胶鞋上。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骨头在发出艰涩的摩擦声。他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最深处刮擦出来的铁锈渣滓,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给…老子…滚…起来。”
缩在柱子尸首上的断腕兵猛地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树叶,喉咙里的呜咽彻底变成了绝望的抽噎。他想把自己蜷得更紧,像个坚硬的泥螺缩进冰冷的龟壳,可那无济于事。石磊那只沾满泥血和碎药膏渣子的粗糙大手,已经不容置疑地、死狠地扣在了他肩胛骨上!
那五指像是烧红的铁箍,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他再也无法抗拒的蛮力,猛地往上一提!
“呃——啊!!!!”
断腕兵惨叫着,像条被鱼钩硬生生从水草里拖拽出水面的活鱼!剧痛和暴露带来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那张被从冰冷尸首上撕下来的脸涕泪横流,因极度恐惧和残存的疼痛而扭曲变形!
石磊拖着这瘫软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两步,沉重的影子把断腕兵完全罩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盯着对方那双涣散惊惶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骨髓:
“狗…日…的…崽…种!”
“为…啥…踩…药?!”
“耗…子…的…命…不…算…命…?!”
声嘶力竭的吼声撞在冰冷铁皮上,带着嗡嗡的回响,震得棚顶漏水的动静都停了一瞬。断腕兵抖如筛糠,嘴唇张合着想辩解点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鼻涕混着污泥抹了满脸。
“说话——!!!”石磊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断腕兵肩胛骨在他指头下发出细微不堪重负的咔哒声。那人痛得浑身痉挛,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不…不是…我…没…没想…”
“操…你…娘!”石磊眼珠子里的血丝猛地爆开!残存的理智彻底被汹涌的暴怒和剧痛碾碎!他脑子里只剩下耗子临死前指着药缸的血红眼珠子,只剩下柱子盖着油毡布的半截胳膊!他另一条废腿猛地用力蹬地,不顾后背脊椎刀劈斧砍般的剧痛,攥着断腕兵肩头的手臂如同狂怒的蛮牛甩头,狠狠将他往旁边那根锈蚀斑驳的冰冷铁架子上一掼!
“滚过去——!!!”
砰!!!
结结实实的闷响!
断腕兵像个破麻袋狠狠撞在坚硬的铁架子上!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剧烈的震荡顺着破碎的断骨直冲脑海!尖锐到极致的痛苦混合着背脊、内脏被撞裂的钝痛轰然炸开!
“呃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被踩碎喉咙的公鸭!他整个人如同烂泥般贴着铁架子滑倒下来,脸朝下重重砸在冰冷的煤渣和呕吐秽物混合的污黑泥泞里!沾满污泥的手指徒劳地在污秽的地面抓挠几下,便软软地垂下。额头、嘴角顷刻间被煤渣碎石划开渗血,混着脸上的泥水污物,糊成一团辨不出人形的惨烈。
人软在臭泥里,彻底没了声息,只有身体还因为神经性的巨大痛苦而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抽搐着。那条断了腕子的胳膊以一个彻底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软软地甩在身侧。
“呸!”
石磊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溅在断腕兵软倒的身旁。胸口的怒火非但没泄出去,反而烧得心肺都要炸开!他眼前阵阵发黑,那条支撑身子的伤腿剧烈地颤抖起来,背上腰上那几处重伤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同时在剐!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那股巨大的反震力道向后踉跄数步!
扑通!
石磊也重重地摔回了刚才的煤渣堆里!后腰狠狠撞在地上,一声清晰的骨头错位闷响被淹没在他自己压抑不住的一声痛哼里。剧痛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上脑髓,眼前猛地炸开无数金花,视线彻底模糊一片!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心跳!
“咳咳…咳呕…”
墙角那边,被巨大声响再次惊扰的夏龙武,喉咙里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干呕!他身体又一次痉挛着弓起,嘴角溢出更多混合着血沫和不明秽物的粘稠黑汁,整个人像条在滚油锅里再次被丢进去烹炸的活虾,剧烈地抽搐抖动着。
棚子里陷入一片更加混乱的、充满血腥、呕吐和濒死挣扎的绝境哀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怨毒、愤怒和绝望在湿冷窒息的空气里无声碰撞、爆裂,像一根根毒蔓藤勒住每个还能喘气的脖子。
苍岚依旧半瘫在湿冷的煤灰里,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这场惨烈的冲突。直到石磊倒下,断腕兵也彻底瘫在污秽中抽搐,他才极其极其缓慢地、像个老锈的机括般,慢慢地、动作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剧烈的压抑的咳嗽闷在他胸腔里,每一次震动都牵扯得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更加灰败。棚顶滴下的冰冷雨水落在他灰白的鬓角上,沿着瘦削的颧骨蜿蜒而下,流进指缝,混着压抑不住的腥甜,在指关节留下极淡的一道锈红,又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带走,渗进脚下的煤泥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那点深藏在锅炉承重腿缝隙里的、沾着淡金粉状的细微菌丝,似乎被棚子里冲天而起的暴虐血气所滋养,悄然顶破了铁锈的最后一层薄壳。菌伞顶端粘着的那点暗金粉般的光泽,像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深处无声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