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不可留?
这声宣判如惊雷贯顶,尚沉月瞳孔骤缩,小小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祭司沙哑的尾音仍在医阁间震颤,难道自己生来便是错误?
左侧席间霍然站起个华袍男子,龙纹广袖挟着疾风掠过本是用来置放襁褓的婴床,竟当众揪住祭司的衣襟。不可置信地说道:“祭司,你可得看清楚,他可是储君,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尚沉月被他这一系列话整的一愣一愣的,什么储君?什么未来?
“陛下,老朽所言句句属实。”祭司垂首沉声,银链缀饰的额冠在灯光中轻颤,“不祥的阴霾正笼罩在王子殿下周身,星辰轨迹昭示着...”
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在空中凝滞,中年男人攥紧鎏银扶手的手背暴起青筋。待最后余音消散在药香萦绕的室内,他忽然抬手屏退侍从,玄色龙纹广袖带翻案上药盏,深褐汤药顺着青玉砖缝蜿蜒成诡谲的图腾,随后带着祭司愤然离去。
“祭司什么晦气话。”床上的女人忽然支起半副身子,珠络掩映的眉眼浸在烛晕里,腕间翡翠镯撞得药盏叮咚作响。尚沉月只觉意识被裹进流萤般的光晕,抬眸时正对上女子鸦青鬓角垂落的珠络——分明是陌生面容,偏生心尖无端漫起暖雾。
医阁顶灯将女仆绞着杏子红裙裾的影子投在描金屏风上:“御医特意嘱咐...”话音未落,女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已勾住她腰间丝绦,尾音有着撒娇又带着久病未愈的喑哑:“好姐姐,就让我抱抱这团小暖玉...”
襁褓在推搡间漏出缕缕灵光,尚沉月嗅到檀香混着药苦漫过鼻尖。女人冰凉的掌心贴上她好似虚无的魂体,月白中衣沁出的凉意惊得烛影在鲛绡帐上晃出狰狞碎影。“咱们孩子的命盘分明浸着霞光呢。”染疾的唇瓣轻触灵识核心,朱砂胎记在魂体表面泛起涟漪,“待母后咳...咳...卸了那什么昏官给你瞧...”
骤然间,尚沉月的视野陷入黑暗,所有景物仿佛被无形之手抹去。意识沉入混沌前最后的画面还残留在视网膜——分明是尚家宫殿的医阁,可那些自称“父亲”“母后”的面孔格外陌生。更令他困惑的是,方才耳畔此起彼伏的“储君”“陛下”等字眼,像碎瓷片般扎进混沌的思绪。
如他所知,神观台所屹立的这片大陆自古就是使徒议政、执政官掌权的一个制度。君主制似乎是出现在小说中的桥段,怎么明晃晃地出现在这里了?难道是之前看的君主小说太多了出现臆想了?自己小说看的也不多呀。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哭声,灰暗的空间穿透进一阵光芒,引导着尚沉月过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下唯一破出心灵宫殿的方法就是那里。带着疑问,尚沉月寻了过去。
尚沉月来到光芒的尽头。透过刺眼的光束,他踏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硕大的房间,如果没有记错,这个房间的布局对应的就是姐姐所在的房间。
哭声的源头是个男孩,他正跪在床边,用被褥捂住满是泪水的面颊。坐在床上的是刚刚抱过尚沉月的女人,此刻的她奄奄一息,但还是想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抚摸着男孩的头。
窗口的微风吹来,一股花木与房间中香水混合后的清香传到尚沉月的鼻子里,但他却闻到了悲伤的味道。男孩似乎是哭累了,红肿着眼睛看向女人,那是一张很像尚沉月的脸,不看细节的话很难分辨出他们。他头发凌乱,遮住面庞,随着泪水的纹路盘在脸上,盖住了仅有的一些瑕疵,这一刻连尚沉月都恍惚了。
砰!
随着尚沉月身后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那位被祭司尊为皇帝的男子踉跄着闯了进来。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经历百米冲刺般喘着粗气,却在瞥见床榻上人影的瞬间瞳孔骤缩,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瘫坐在地。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尚沉月惊觉自己竟似透明——灵体状态的真相如冷水浇头。男人踉跄后退的躯体猛然撞来,那双猛力后蹬的双腿竟如穿透薄雾般,径直穿过他幽魂般定格在原地的身影。
“果然如祭司所说,你就是祸端。”帝王从刚刚的错愕之中缓了过来,起身以鹰隼攫食般钳住少年单薄肩,冷冷地说道,“要不是生下你这孽种,你的母亲怎么会变得这般。”
男孩踉跄着撞上身后壁炉,瞳孔里晃动着药汁泼溅的残痕。他看见自己破碎的倒影在汤液中沉浮,那些翻涌的紫绀色药渣,正化作千万张祭司翕动的嘴。
尚沉月的虚影正泛着霜色涟漪,却在望见少年跌入药渣的刹那骤然晃动。看到男孩的处境他下意识地泛起了共情,本能地伸手去扶住以免他落地,但终究无济于事——帝王眼神中透露的寒光却径直切开他半透明的掌心,如同热刃剖开初雪。
“我已敕令宗正,等你在创造界完婚三载后,便作为缔盟质子送往永恒界。”帝王玄玉般的眸子凝着寒霜,指尖掠过床板,“届时你与齐氏少主同为人质。既是祸根,便该展现出足以抵过这份罪愆的价值。”
最后一声玉磬清音落地,朱漆房门再次轰然洞开。十二名玄甲侍卫挟着鎏金锁链鱼贯而入,那瘫坐窗前狼狈不堪的少年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寒铁锁住咽喉拖出殿外。尽管少年再般挣扎都无济于事,青玉砖上蜿蜒的水痕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在九重宫阙的暮色里,顷刻便蒸腾无迹。
在尚沉月的印象里,“永恒界”这个不可触碰词充满了危险,现在作为父亲的帝王竟要自己的孩子去做人质?
尚沉月被眼前的景象压得近乎窒息。尚氏宫殿内前所未见的异象如重锤般叩击着他的心脏,结合自身之前的处境,他无法不去忽视这个仿佛是来自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当浓稠黑雾再度吞噬视线,他紧握双拳,循着男孩独有的气息想要将命运的丝线牢牢紧握在他的手里。
沉寂黑暗空间发出第二次轰鸣,男孩的身影在书房内浮现。在这座与现实中自己书房相对应的空间里,他的身影与刚刚有所不同——他褪去了从前的稚气,金黄头发上慢慢出现了几根黑丝。
金色的头发,如果不是刻意漂染,这就是使徒都有的标志,但此刻却如春笋般冒出了几根黑丝。
“铸匠,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了…”青年样貌的男孩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旁尚沉月的方向诉说着多年的无奈。
尚沉月蓦然惊觉身侧立着个魁梧男子,壮硕身形与俯身静看男孩说话时自然流露的温柔形成奇妙反差。
“十年寒暑,唯小公子肯静心来听草芥之人说话。”铸匠看着前方神似小姐的脸颊垂眸轻笑,粗粝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毛边,书房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恰碎了他尾音里半生飘零。
“再过几日便是那人择定的婚期,之后……”男孩突然噤声,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泛黄书页,生硬转折的话头像枚未熟的青梅,将那些欲脱口而出的隐秘心事生生硌在了喉间。
“陛下钦点的太子妃出自簪缨世族,纵使远赴永恒界为质,安危自有其家羽翼荫蔽。”铸匠垂首擦拭着手中银戒,随后递给男孩。青铜炉火映得他眉骨阴翳丛生,凝在眼底的微光却熄了半寸。男孩接过残旧的银戒,那是生母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帝王将骨血视为祸端时,大约早忘了这枚银戒曾如何从冷宫瓦砾里掘出过星光。
男孩缓缓摊开紧握的掌心,琥珀咒印已泛起诡谲的暗红。他垂眸端详着这抹血色纹路,唇角忽然扬起玩味的弧度——似乎对这次充当人质很感兴趣,“当质子怎需他人做盾?”尾音骤然变为冷笑,“倒是那个人在这个时候还是特别地关心,估计急着要用我的子嗣延续他的帝王大梦呢!”
铸匠连眉峰都未曾颤动,这般悖逆之语落进他耳中,倒像在听孩童复述早课。布满火痕的手掌自书架暗格里提出先前准备好的玄铁方匣,熔炉残光在匣面游走如活物。“此去劫波万重,”他将铁匣推过,玄铁方匣与内置金属相撞激起一阵模糊的震鸣,“老夫备了份薄礼。”匣隙渗出的寒气攀上男孩指尖时,他忽然掀起松弛的眼皮:“小公子收着罢…”炉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就当是对老夫的一片念想。”
尚沉月站在一旁细细地打量那玄铁方匣,忽从金铁碰撞声中辨出一丝熟悉的音色,虽觉耳,但他只是当作尚家特有的声音,就没再深究,目光反被匣面流转的暗纹引了去——这铸匠所赠之物,竟似在幽光中暗藏机关脉络。
突然,一阵寒风从门口处吹过。阴风穿堂而过的瞬间,书房雕花门无声裂开细缝。尚沉月端详玄铁方匣的目光猝然停顿,余光瞥见墨色官袍少女正透过门缝窥视,琥珀色瞳孔随烛火明灭——这绝非尚家女官的制式装束。
残烛爆开灯花时他才惊觉,那姑娘年轻得近乎荒谬。若非腰间青色束带在夜色中流转幽光,这般鬼祟姿态倒像个技艺拙劣的窥视者,连衣袍褶皱里藏着的金丝鹤纹都顾不得抚平。
少女突然偏头避开尚沉月的视线,纤白手指状似无意地拨弄发梢,步履轻盈地转向回廊转角,仿佛只是恰巧途经此地。尚沉月心头一紧——在这座依他营造的心灵宫殿里,所有人物理因都该对他视而不见,可方才少女惊鸿一瞥的刹那,那双褐色瞳孔分明映出了他的倒影。
尚沉月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不顾房间里正在对话的二人,踱步朝着雕花房门冲去。因为是灵体的缘故他穿过了门板,走到了硕大的走廊。他依稀可以听到胡乱奔走的风铃声。
尽管声音很杂,但熟悉地形的尚沉月还是通过时不时传来的风铃声锁定了她的位置,向着走廊尽头极速奔走。
显然,尚沉月的心灵殿堂已遭人入侵。越是深思,内心的焦灼便愈发强烈——此刻他尚未完全理清自身处境,新的闯入者出现不仅使局面愈发复杂,更如同往燃烧的荆棘丛中倾注松脂。他必须在事态彻底失控前,尽快将这个神秘入侵者控制住。
“哎呀!“少女的尖叫声划破空气,在狂奔中不慎撞倒路人,却连道歉都来不及便继续逃窜。尚沉月瞳孔微震,这已是今日第二个反常现象——她竟能与心灵空间中的角色产生真实互动。
接连不断的诡异事件让尚沉月陷入短暂恍惚。当他冲到被撞翻的路人身侧时,沾着尘土的鎏金礼盒已滚落在地,盒面上“齐氏少主齐恩铭贺”的字样在阳光下异常刺目。
“哪来的野丫头敢拦齐家少爷的贺礼!”瘫坐在地的男人啐了口血沫,狰狞面目与华贵锦袍形成诡异反差。
尚沉月瞳孔微缩。在这个与现实产生微妙偏差的时空里,“齐家”二字犹如磁石般攫住他的注意。指尖轻抚过礼盒暗纹,那些沉睡在历史读物上的记忆突然苏醒——齐恩铭,不仅是齐桓直系先祖,更是史上最年轻的执政官。此刻本该深埋于档案的名字,竟鲜活地镌刻在眼前器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