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平县，秋分。
打谷场的晒谷架上，金黄的稻谷铺得像张绒毯，风过时掀起层层金浪，混着新麦的香气钻进人的鼻尖。五岁的林小满踮脚够着墙根的陶瓮，指尖刚碰到半本泛着墨香的《千字文》，木梯上突然传来兄长林长柏的嗤笑。
“小矮子够得着吗？“十六岁的少年倚着晒谷架，猎刀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爹说这是秀才老爷扔的破书，女娃娃读了变书呆子。“
小满攥紧字贴的手顿在半空，鼻尖沁出细汗。这半本残页是父亲上个月从镇上捡的，边角缺了《千字文》的前二十句，却被她当宝贝似的藏在陶瓮里，每天跟着母亲认三个生字。此刻兄长居高临下的眼神，让她想起昨夜里看见他偷偷用炭笔在院墙上画山鸡。
“我够得着。“她仰头望着兄长晒成古铜色的脸，发现他衣领上沾着河底的青苔，“哥今早去了青水河，裤脚的泥点比去年的鱼篓还多。“
林长柏的耳尖倏地红了。他早上趁爹娘下田，偷偷溜去河里摸鱼，没想到被妹妹瞧破行踪。为了报复，他故意把字贴藏进了打谷场的稻草堆，此刻正等着看妹妹急得团团转的模样。
“书呆子懂什么！“他梗着脖子跳下木梯，猎靴碾碎几粒饱满的稻谷，“字写得再好，能换来野兔野鸡？明日跟着哥去林子里抓松鼠，比对着破字贴有意思多了。“
小满盯着兄长身后的稻草堆，发现草叶间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正是《千字文》里“天地玄黄“那页。她抿了抿唇，突然指着远处的桑树林：“哥快看，树上有斑鸠！“
林长柏下意识地转头，腰间的猎刀磕在晒谷架上，发出“当啷“一声。就在他分神的瞬间，小满迅速拨开稻草，抽出被揉得皱巴巴的字贴，指尖在残页上抚过，心疼得眼眶发酸。
“你！“长柏回过神来，看见妹妹攥着字贴躲到石磨后，气鼓鼓地跺脚，“偷藏我的猎物还理直气壮？“
小满躲在石磨后，看着兄长腰间挂着的山鸡——正是今早他从河里回来时猎的。鸡毛上还沾着水草，爪子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她忽然想起母亲常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指尖在裙摆上抹了抹，从袖袋里掏出张桑皮纸。
“哥的山鸡要是被娘看见...“她故意拖长声音，从石磨后探出半张脸，“上个月你下河摔破了陶罐，娘可是罚你劈了三天柴呢。“
林长柏的脸色变了。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摔破了家里唯一的腌菜陶罐，母亲气得三天没让他摸猎刀。此刻看着妹妹指尖捏着的纸条，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想干什么？“他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腰间的山鸡跟着晃了晃。
小满踮脚把纸条系在山鸡腿上，桑皮纸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想让娘知道你下河？明日帮我磨墨。“她抬头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偷喝了蜂蜜的小耗子。
“你！“长柏伸手去抢纸条，却被小满灵活地躲开。她绕着晒谷架跑，裙摆带起的风卷着稻草碎屑，逗得远处的老黄狗都抬起了头。
“追上我就给你。“小满边跑边笑，字贴被她小心地护在怀里，“不过山鸡腿上的纸条，可是会自己长脚跑的哦。“
两人在打谷场追逐了三圈，长柏到底舍不得伤着妹妹，气喘吁吁地停在石磨旁，猎刀刀柄上还缠着几根稻草。他瞪着妹妹红扑扑的小脸，突然发现她鬓角沾着片稻草叶，像只停驻的金蝴蝶。
“算你厉害。“他扯下腰间的山鸡，气鼓鼓地把纸条扯下来，却在看见上面的字时，耳尖再次发红，“不就是磨墨吗？明日晌午前给你磨好，别让娘发现就行。“
小满这才放心地把字贴藏回陶瓮，转身时看见兄长正对着纸条发呆。她凑近一看，发现他用猎刀在纸条背面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鸭嘴还朝着“磨墨“两个字，像在啄食。
“这是赔你的。“长柏把纸条塞回她手里，假装不在意地踢开脚边的稻草，“省得你总说我只会抓鱼，不会写字。“
小满摸着纸条上深浅不一的刀痕，突然觉得兄长其实没那么讨厌。去年冬天，她在雪地里摔破膝盖，是长柏背着她跑了二里路回家；上个月她想认字，也是长柏偷偷帮她从镇上带回半本残页。此刻看着他假装凶狠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过一丝暖意。
“哥刻的小鸭子真好看。“她举起纸条对着阳光，刀痕在光影里显得格外生动，“明日磨墨时，我教你写'鱼'字好不好？就像你刻的小鸭子那样。“
长柏的脸倏地红到了脖子根。他转身就走，猎刀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响声：“谁要学！女娃娃的字歪歪扭扭，还不如我刻的山鸡。“
小满看着兄长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她蹲下身，用炭笔在晒谷场的地面上画了只小鸭子，旁边工工整整写着“长柏“两个字。秋风掠过打谷场，把她的笑声和稻谷的清香一起带向远方。
这一晚，长柏破天荒地没去村口和小伙伴们打弹弓，而是躲在柴房里，借着月光用猎刀在木板上刻字。他想刻一只会飞的鸭子，却总是刻成歪歪扭扭的山鸡。最后，他在木板角落偷偷刻了个“满“字，笔画笨拙却格外用力。
次日清晨，小满在陶瓮里发现了新磨的墨汁，旁边放着半块裹着荷叶的烤红薯——那是长柏最爱的零嘴。她摸着温润的砚台，忽然听见柴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刻木声，悄悄凑近一看，只见兄长正对着木板发愁，鼻尖上还沾着木屑。
“哥在刻什么？“她突然出声，吓得长柏手一抖，猎刀在木板上划出道深痕。
“没、没什么！“长柏慌忙把木板藏到背后，耳尖红得像熟透的山莓，“你管我！快回去看你的破字贴。“
小满看着他慌乱的模样，突然明白，有些关心，就像兄长藏在稻草堆里的字贴，虽然带着捉弄的意味，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温暖。她转身时，故意把新学的“鱼“字写在柴房的墙上，笔画间带着兄长刻鸭子的笨拙，却格外认真。
秋日的阳光穿过桑树枝叶，在打谷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满捧着字贴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兄长刻的小鸭子纸条，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兄妹之间的默契——不用多说什么，却能在彼此的世界里，刻下最温暖的印记。
当爹娘从田里回来时，发现打谷场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的“鱼“字旁边，多了只振翅欲飞的小鸭子，而他们的一双儿女，正躲在柴房里，一个认真地教字，一个笨拙地刻木，阳光透过柴房的缝隙，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