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二年的定远城，城墙在硝烟中斑驳如老人的皱纹。朱重八攥着汤和那封被雨水洇透的书信，站在濠州通往定远的官道上。风卷着黄沙扑在他皲裂的脸上，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号角声，像是巨兽低沉的嘶吼。这声音让他想起皇觉寺最后那口枯井——深不见底，却藏着未知的命运。
三日前，他在破庙栖身时，撞见白莲教信徒运送军械。月光下，铁枪头泛着冷光，领头的汉子手臂缠着猩红布条，上面绣着火焰纹样。“明王降世，天下太平“的口号混着夜枭的啼叫，让朱重八脊背发凉。那时他就明白，这乱世的洪流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此刻攥着书信的手微微发颤，羊皮纸上汤和的字迹力透纸背：“郭子兴将军仗义起兵，兄若来投，共图大业。“
城门守卫的长枪拦住去路时，朱重八才惊觉自己模样可怖。粗布短打结满补丁，腰间挂着的陶碗磕出豁口，头发像蓬乱的蒿草。“哪来的叫花子？“士卒的长枪抵住他咽喉，铁锈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朱重八正要摸出书信，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
“且慢！“枣红马上的青年军官勒住缰绳，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朱重八，“你这汉子眼神不似寻常流民，报上名来。“朱重八挺直脊梁：“濠州朱重八，应汤和之邀投奔郭帅。“军官闻言挑眉，抬手示意放行：“我乃郭帅帐前旗牌官吴良，既与汤和相识，便随我来。“
穿过挤满伤兵的街巷，朱重八看见定远县衙已改作帅府。大门两侧火把熊熊燃烧，照得“义“字大旗猎猎作响。府内人声鼎沸，盔甲碰撞声、军令传达声交织成一片。吴良领着他绕过堆积如山的粮袋，正撞见几个士卒抬着担架匆匆而过，白布下渗出的血滴在青砖上，开出一朵朵妖异的红梅。
“郭帅正在议事，你且在此等候。“吴良将他引至偏厅，桌上摆着半块冷硬的麦饼。朱重八刚要伸手，忽听正厅传来拍案声：“元军明日必来攻城，诸位有何良策？“一个洪亮的声音震得门框簌簌落灰。朱重八贴着门缝望去，烛光中，郭子兴身披玄铁甲，虬髯如钢针倒竖，手中的狼毫在羊皮地图上重重划出一道弧线。
当夜，朱重八被编入汤和麾下的前哨营。三更梆子响过，汤和摸黑来找他，塞给他一柄短刃：“明日随我出城侦查，元军先锋离此不过三十里。“月光下，汤和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当年咱们在皇觉寺后山偷果子，你爬树的本事，现在还能用得上。“
破晓时分，朱重八跟着小队摸出城门。晨雾如纱，笼罩着荒芜的田野。他学着老兵的样子，将鞋底裹上破布，以免脚步声惊动敌人。行至一处土丘，汤和突然抬手示意隐蔽。朱重八伏在枯草中，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透过草隙，他看见元军骑兵的弯刀在阳光下泛着幽蓝，为首的百夫长头戴铁鹰盔，鹰嘴处还挂着风干的人耳。
“数清楚，一共十七骑。“汤和压低声音，匕首在掌心轻轻摩挲。朱重八默数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最后一名骑兵经过时，汤和猛地跃起，短刃直取骑兵咽喉。朱重八几乎是本能地跟上，抄起地上的石块砸向另一名骑兵后脑。惨叫声划破晨雾，元军顿时乱作一团。朱重八夺过一柄弯刀，刀锋入肉的触感让他想起在皇觉寺劈柴，只是这次，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脸。
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持续不过半柱香时间。待元军残部仓皇逃窜，朱重八才发现自己浑身浴血，手中弯刀已卷了刃。汤和笑着拍他肩膀：“好样的！回去定要给你记首功！“可朱重八望着满地尸体，胃里翻江倒海——其中有个元兵不过十六七岁，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凝着惊恐的表情。
回营途中，朱重八捡到一支元军遗留的号角。铜制的号角刻着缠枝莲纹，吹口处还沾着暗红血迹。他鬼使神差地将号角塞进怀里，这成了他从军后的第一件战利品。
次日攻城战打响时，朱重八被分配到云梯队。城墙上箭如雨下，他扛着沉重的云梯奔跑，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前方的兄弟突然中箭倒下，朱重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住云梯，继续向前冲。滚烫的箭镞擦着头皮飞过，在他耳边留下尖锐的鸣响。当云梯终于搭上城墙，朱重八握着弯刀率先攀爬，却在半途被一桶沸油泼中肩膀。剧痛让他险些松手，可下方同伴的推搡之力又将他顶上城头。
城墙上的厮杀惨烈至极。朱重八挥舞弯刀，挡开元军的长枪，刀锋划过敌人脖颈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咳喘的模样。这股恨意化作无穷力量，让他越战越勇。混战中，他瞥见一名元军将领正在指挥，头戴金丝盔，身披锁子甲。朱重八大喝一声，踩着尸体扑了过去。金丝盔被他一刀劈开，将领的半张脸顿时血肉模糊。
这场攻城战从日出打到日落，定远城头的元军旗帜终于被扯下。朱重八瘫坐在血泊中，看着“郭“字大旗冉冉升起。他的弯刀早已不知去向，双手被兵器磨得血肉模糊，可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豪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沙弥，而是能主宰命运的战士。
战后论功行赏，郭子兴亲自召见朱重八。帅府内，烛火摇曳，郭子兴上下打量着这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听闻你在城头连斩数敌，还取了元军将领首级？“朱重八单膝跪地：“末将不过尽些微末之力。“郭子兴哈哈大笑，亲手将一副皮甲递给他：“从今日起，你便是什长，好生带你的兄弟！“
成为什长的朱重八，开始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与复杂。他的小队里，有和他一样的流民，也有当地的猎户。每天清晨，他带着兄弟们操练，教他们如何结阵，如何在箭雨中生存。夜晚查哨时，他常听见士兵们的梦呓——有人喊着娘，有人叫着家里的妻儿。这些声音让他想起自己饿死的家人，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改变这乱世的决心。
一次巡逻中，朱重八发现两名士兵在劫掠百姓。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刀，将两人押回帅府请罪。郭子兴赞许地看着他：“治军之道，赏罚分明。你做得对！“此事过后，朱重八在军中的威望更盛，兄弟们都知道，跟着朱什长，有饭吃，有衣穿，还能活得堂堂正正。
然而，军中并非只有热血与荣耀。朱重八渐渐发现，郭子兴麾下的将领们各怀心思。孙德崖等人与郭子兴貌合神离，时常为了粮草和地盘明争暗斗。有次议事时，孙德崖故意刁难郭子兴，朱重八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散会后，郭子兴拍着他的肩膀：“重八，你这性子，日后恐会树敌啊！“朱重八却目光坚定：“末将只知忠勇报国，不惧他人刁难。“
深秋的定远城，寒风裹挟着细雪。朱重八站在城头，望着远处元军的营寨。手中的号角已被他擦拭得锃亮，偶尔吹响，声音苍凉而悠远。他知道，这不过是乱世的开端，前方还有无数的战斗在等着他。但此刻，他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因为他明白，只有握紧手中的兵器，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为自己，为天下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夜幕降临，帅府内灯火通明。朱重八整理好衣甲，准备去参加军事会议。路过军械库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推开门，火光中，铁匠们正在锻造新的兵器。火星四溅，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通红。朱重八拿起一柄新铸的长枪，枪尖寒光闪烁。他知道，这就是他改变命运的工具，也是他拯救苍生的希望。
走出军械库，朱重八仰望星空。寒星点点，如同散落在黑幕上的碎钻。他想起那个老道士的话：“这世道病了，病入膏肓。“而他，朱重八，要做那剂治病的良药，哪怕要踏过尸山血海，也要让这乱世重见天日。定远城头的风呼啸而过，吹得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正从这血腥的战场中缓缓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