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对大口县林家而言,这七日漫长得如同七个寒暑。林锡的状态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那晚神秘女子留下的异香早已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在林府上下心中种下了更深的疑惧与阴霾。祖母的眉头锁得更紧,林业的鬓角似乎一夜之间添了几缕刺眼的白霜。林月更是变得异常沉默,那双曾充满灵气的眼睛,如今总是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常常在无人处偷偷抹泪。
就在林府被绝望的阴影笼罩至最深时,第八日的黄昏,天际线被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大口县上空。并非刻意释放的恶意,仅仅是其存在本身所携带的、源自更高生命层次的沉重感,便让县中所有生灵,无论是凡人还是低阶修士,都感到心头一沉,呼吸微滞。飞鸟惊惶地躲入巢穴,犬吠声瞬间平息。
这股威压的源头,正清晰地指向林府。
林业正守着昏睡的林锡,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喜与极致的恭敬:“来了!是师兄!”
他身形如电般冲出房间,声震全府:“林家上下,速速整肃仪容,开中门!恭迎泗水山青阳真人法驾!”
整个林府瞬间被点燃,又瞬间被一种肃穆到近乎凝固的气氛所笼罩。所有仆役侍卫,无论正在做什么,立刻放下手中活计,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衣冠,垂首肃立。通往正厅的青石路被反复清扫,一尘不染。象征着家族最高礼遇的朱漆中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轰然洞开。
老妇人也在第一时间被搀扶出来。她换上了一身庄重的深色锦袍,银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尽管体内暗伤让她步履略显蹒跚,但腰背却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眸深处,是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对强者的本能敬畏。她站在林业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穿透洞开的大门,望向府外逐渐暗淡的天光。
林月被侍女紧紧拉着,站在回廊的角落,小脸因那无形的压力而微微发白,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紧张。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泗水山,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光环。
脚步声由远及近,并不急促,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之上。
终于,一道身影出现在洞开的中门之外。
来人看起来约莫四十许人,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朴素得近乎寒酸。他腰间只系着一个不起眼的黄皮葫芦,步履从容,眼神平和,并无想象中的仙光缭绕、宝相庄严。若非那笼罩全场的、令人窒息的元婴威压,他更像一个云游四方的落魄书生。
然而,林业却激动得身体微微发颤。他疾步上前,在距离来人尚有十步之遥时,便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极其隆重的大礼:“泗水弃徒林业,拜见青阳师兄!劳烦师兄万里奔波,业……业感激涕零!”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林师弟,多年不见,何须如此大礼。”青阳真人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山涧清泉,瞬间冲淡了不少场中凝重的威压。他袍袖微拂,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便将林业稳稳托起。
他的目光扫过肃立两旁、大气不敢出的林家众人,微微颔首,最终落在林业身后那位老妇人身上。青阳真人的眼神微微一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凝重,随即也微微颔首致意:“这位想必便是林家老夫人,青阳有礼了。”他并未行大礼,但那一声“老夫人”和颔首的动作,已是给予了这位曾为林家擎天柱的老人足够的尊重。
“老身见过青阳真人。”老妇人声音沙哑,也微微躬身还礼。她心中凛然,这位青阳真人看似平和,但目光如炬,只一眼似乎就看穿了她体内蛰伏的暗伤与强行压制的修为,那份洞察力远非苍梧学院的长老可比。
“师兄一路辛苦,快请厅内奉茶!”林业连忙侧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青阳真人步入林府,目光随意扫过府邸格局,并未多言。林家众人,上至族老,下至仆役,在他经过时无不屏息凝神,深深垂首,连目光都不敢稍有抬视。元婴真人!对他们而言,这是传说中的存在,是足以开宗立派、威震一州的大能!能亲眼见到,已是莫大的机缘,更遑论对方是家主请来救命的希望。
厅内早已备好最上等的灵茶。青阳真人落座主位,林业和老妇人陪坐下首,其余人等皆侍立厅外。
“师兄,犬子……”林业刚开口,声音便有些发紧。
青阳真人抬手止住了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林业:“师弟,书信中所述我已尽知。但百闻不如一见。那孩子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世间疑难在他眼中皆有脉络循。
“是!师兄请随我来!”林业立刻起身引路。
一行人来到林锡的居所。房间内药味浓郁,烛光昏暗。青阳真人示意众人噤声,独自缓步走到床前。他的目光落在林锡苍白瘦削的小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号脉,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青色毫芒,悬于林锡眉心三寸之处,缓缓移动。一股精纯而温和的神念如同最细腻的触手,探入林锡的识海深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青阳真人的神情从最初的平静,逐渐变得专注,继而凝重。他手指移动的轨迹变得复杂起来,似乎在勾勒某种无形的符文。林业和老妇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忽然,青阳真人的手指在林锡胸口膻中穴附近虚空一按,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他收回手,指尖捻动,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残留的气息,接着又凑近林锡唇边,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那一瞬间,林业和老妇人都敏锐地捕捉到,青阳真人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剑!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目光中的冷冽与洞悉,让见惯风浪的林业都心头一悸。老妇人更是瞳孔微缩,袖中的手指猛地掐紧——他发现了!他发现了那晚残留!
青阳真人缓缓直起身,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抹深思。
“师兄,锡儿他……”林业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颤抖的希冀。
青阳真人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林业、老妇人,以及门外紧张探头的林月,最终又落回床上昏睡的林锡身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有凝重,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璞玉般的奇异光芒。
“此子……”青阳真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神魂深处,纠缠着一股极其诡异的外力。此力非毒非咒,倒像是……某种活物印记,或是引子。其霸道之处在于不断汲取其本源精气神,以滋养自身,故而白日昏沉如死,夜间则受其反噬牵引,状若癫狂,双脚欲跃,恐是那印记试图引他‘归位’。”
这诊断比苍梧学院长老的“神魂受激”要清晰和恐怖得多!林业和老妇人听得脸色煞白,林月更是捂住了嘴,眼泪无声滑落。
“那……师兄,可有解法?”林业的声音带着绝望边缘的挣扎。
青阳真人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林锡身上,那奇异的光芒又闪烁了一下:“解法……极为凶险,需以特殊手段,深入其神魂本源,剥离或镇压那异物。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这“神魂俱灭”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家众人心头。
然而,青阳真人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一丝惜才之意:“不过,此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变得深邃:“根骨之奇,灵性之纯,实乃我生平仅见。小小年纪,竟能在如此霸道异力的侵蚀下,维持本源不散至今,其心志之坚韧,潜藏之底蕴,堪称妖孽!若非此劫,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
这番评价,如同惊雷在林业和老妇人耳边炸响!比之前的诊断更让他们震惊!泗水山元婴真人的“生平仅见”、“堪称妖孽”、“成就不可限量”!这几个词的分量,重逾千斤!
青阳真人微微侧首,看向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林业,语气郑重了几分:
“林师弟,我需即刻着手施术。此法凶险异常,容不得半分干扰。你等退至院外,未得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此间半步。”
“是!一切但凭师兄吩咐!”林业毫不犹豫,立刻拉着老妇人,示意所有人退出院子,并亲自守在院门口,如临大敌。老妇人深深看了一眼床上仿佛无知无觉的林锡,又看了一眼青阳真人那看似平凡却蕴藏着莫测力量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锡儿的资质竟能得到青阳真人如此高的评价……泗水山……
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担忧。
房间内,只剩下青阳真人和昏睡的林锡。烛火跳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影子。
青阳真人并未立刻动手。他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个曾被神秘女子使用过、此刻空置的莹白玉瓶上。他拿起玉瓶,指尖摩挲着瓶身,凑近瓶口,再次仔细嗅闻那几乎已不可闻的残留气息。
“蚀骨香……引魂引……”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如同冰泉,眼神锐利如刀,“果然与‘那边’有关……竟对一个稚童下手……好狠毒的心思。”
他将玉瓶轻轻放下,目光再次投向林锡,那眼神中除了凝重,更多了一份决心。
“根骨奇绝,灵性天成……更难得的是,经历了这‘蚀骨引魂’之苦,神魂虽损,却也如百炼精钢,被打磨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韧性’与对神魂异力的‘感知’……”青阳真人眼中那奇异的光芒越来越盛,“此等良才美质,若就此陨落,或是浑噩一生,实乃天道之憾!”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开始凝聚起深邃如星空的青色光华,一股磅礴而精纯的生命气息开始弥漫整个房间,将林锡小小的身体温柔地包裹其中。
“小家伙,”青阳真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对着林锡沉睡的意识说话,“能否熬过此劫,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若能醒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与期许:“此子,与我泗水山……有缘。”
青色光华骤然亮起,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在房间内诞生,将青阳真人的身影和林锡完全吞没。一股玄奥莫测、蕴含着生灭之机的力量开始在林锡体内流转,一场关乎生死与未来道途的无声战役,在这小小的房间内,正式打响。
而院外,林业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祖母闭目祈祷,林月紧张地抓着门框,所有林府之人都在屏息等待。泗水山来客的尊重,源自其深不可测的实力与带来的唯一希望;而那句“此子,与我泗水山有缘”,则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家核心成员心中,激起了对未来命运走向的无限遐想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