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省道,我的大货突然被“人”踩了刹车。
油表诡异地停在归零前一刻,引擎盖下却飘出纸灰味。
加油站的老胡抽着旱烟,讲起三年前冻死在坡下的司机:“他车上的货,跟你这一模一样。”
“那路煞啊,专找替死鬼开阴车...”
我强装镇定钻进驾驶室,启动瞬间——
副驾底下传来三声清晰的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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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S307像一条被随意丢弃在荒山野岭间的旧皮带,坑洼、扭曲,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向前方无尽延伸。我的老伙计——这辆载着二十吨化工原料的解放J6——正沉重地喘息着,巨大的引擎轰鸣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单调的背景音。驾驶室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陈年汗渍和皮革腐朽混合的沉闷气味,车窗玻璃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隔绝着外面深秋刺骨的寒凉。我,王建军,跑了快二十年长途,自认胆气早被这漫漫长路和数不清的独行夜磨成了铁疙瘩。眼皮正沉得打架,全靠指间那根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燎着的灼痛硬撑着。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混沌边缘的刹那,一股冰冷、毫无征兆的力量猛地拽住了整辆卡车!
不是颠簸,不是打滑,是像有一只无形却力大无穷的巨手,狠狠按在了飞驰的车轮上!
“嘎吱——嗤——!”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粘稠的夜风!沉重的车身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轮胎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拖出两道又深又长的黑色印记。巨大的惯性把我狠狠掼向方向盘,胸口撞得生疼,安全带瞬间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勒得我眼前金星乱冒,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操!”一声粗吼冲出喉咙,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肾上腺素瞬间飙到了天灵盖,睡意全无。我死死踩住刹车踏板,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攥紧冰冷的方向盘,指节捏得发白。车身终于带着不情愿的晃动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让车尾还在轻微地左右摇摆,像一头刚刚被强行勒住的暴躁公牛。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我大口喘着粗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一股子柴油和夜露的腥气。惊魂稍定,第一反应就是机械故障——气刹漏了?刹车分泵卡死?我下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仪表盘。
就这一眼,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后跟。
油表指针,死死地钉在最后那抹微不可见的红色刻度线上。那是油量彻底告罄前的最后挣扎。明明半小时前看,至少还有小半格!冷汗瞬间就从额角、后颈冒了出来,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冰凉黏腻。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这种硬刹,绝不是油泵抽不上油导致的自然熄火!那感觉……那感觉太清晰了,就像车后面拖着个千斤坠,或者……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那一刻,猛地踩下了刹车!
死寂重新包裹上来,比刚才更沉、更厚。车头大灯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一小段坑洼的路面和路旁枯草上凝结的霜花。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浓墨般的黑暗,山影幢幢,像蹲伏的巨兽。风不知何时停了,静得可怕,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里突突奔流的轰鸣。驾驶室里,那股原本熟悉的混合气味里,悄然渗入了一丝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息——一股若有若无的、干燥的、像是焚烧过后的……纸灰味。
它极其微弱,丝丝缕缕,却顽强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无声无息地向上缠绕,勒紧了心脏。不能停在这里!绝不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多待一秒都让人脊背发凉。深吸一口气,带着破釜沉舟的蛮力,我猛地扭动钥匙。
“吭哧…吭哧…吭哧…”
启动马达发出沉闷而徒劳的呻吟,如同垂死病患的喘息。引擎盖下,只有活塞干涩的撞击声,没有一丝一毫要爆燃启动的迹象。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油尽灯枯的绝境里又凿下一块绝望的基石。冷汗已经完全浸透了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和绝望吞噬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猛地扫到侧后方远处,一点极其微弱、昏黄的亮光。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下驾驶室。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寒气瞬间穿透鞋底。那点灯光,在浓稠的黑暗中如同鬼火般摇曳不定,却是我此刻唯一的灯塔。我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微光狂奔而去,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身后,我那瘫痪的“老伙计”庞大的车体轮廓,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只剩下那对孤零零的大灯,像垂死巨兽空洞无神的眼睛,徒劳地刺向虚空。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烧火燎,双腿灌了铅般沉重。终于,那点昏黄的灯光清晰起来——一个破败得几乎要被遗忘的乡村加油站。孤零零两间低矮的砖房,墙壁斑驳,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灰尘。一块锈迹斑斑、字迹模糊的招牌在夜风中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灯光来自一扇糊着厚厚油污的小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陈腐的柴油味,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鸡屎臭气。
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头蹲在门口油腻腻的台阶上,身上裹着一件同样油光锃亮、辨不出本色的军大衣。他手里握着一杆长长的铜烟袋锅子,烟锅里一点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劣质旱烟辛辣呛人的气味霸道地盖过了柴油味。老头抬起浑浊昏黄的眼珠,慢吞吞地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像蒙着一层翳,麻木而空洞。
“老…老哥,”我喘得厉害,声音嘶哑,“帮…帮个忙,车…车在前头趴窝了,油…油好像突然没了,刹车也…也邪门……”
老头没吭声,只是把烟袋锅子在油腻的台阶上用力磕了磕,发出“梆梆”的闷响。烟灰簌簌落下。他慢条斯理地重新装上烟丝,划了根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他沟壑纵横的脸前弥漫开来。
“啥货?”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我勉强能听懂的本地口音。
“化…化工原料,树脂颗粒。”我赶紧回答,心跳如雷。
老头夹着烟袋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面定定地看着我,像是穿透了浓雾,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半晌,他才用一种平缓得令人心头发毛的语调开了口:
“三年前…也是这么个冻死人的鬼天…也是这截省道…”他顿了顿,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红光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半边枯槁的脸,“一个拉货的,跟你一样,开大车的。车上…嘿,也他妈是这劳什子树脂颗粒。”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老头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久远又极其清晰的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死水潭里:
“就在前头那个‘鬼回头’的大长坡底下…车翻了,人给活活冻成了冰坨子,第二天清早才被人发现…硬邦邦的,脸上还留着…那副见了鬼的吓人样儿…”
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朝着省道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致命意味地指了指。
“后来啊,”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扭曲着,幻化出诡异的形状,“跑夜路的司机就传开了…说那地方邪性,埋着个冻死鬼,怨气重得很,成了‘路煞’…专在这黑灯瞎火的省道上头…找替死鬼…”老头浑浊的眼珠转向我,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直刺过来,“说是…专找拉树脂颗粒的,要把他那辆没跑完的‘阴车’…接着开下去…”
阴车!替死鬼!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全身,血液似乎都冻住了。老头那嘶哑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带着旱烟呛人的辣味和一种腐朽的气息。我猛地想起自己车上那股莫名其妙的纸灰味,想起那毫无征兆、如同被无形巨手拽停的刹车,还有那诡异地停在红线前的油表…这一切碎片,瞬间被老头的话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满了每一寸皮肤。我几乎是弹射般从油腻的台阶上跳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不能待在这里!不能听下去了!这个念头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理智。
“油…油桶!老哥,有油吗?先…先卖我点!应急!”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头没说话,只是用烟袋锅子慢吞吞地朝旁边墙角阴影里点了点。那里果然立着两个沾满油污的塑料桶,桶壁泛着黑黄的光泽。我像被鬼追着似的,手忙脚乱地扑过去,也顾不上脏污,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胡乱塞进老头枯瘦的手里,那手冰凉得像铁。然后抄起那桶沉甸甸的柴油,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黑暗发足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夜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老头那浑浊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还有那嘶哑的“阴车”、“替死鬼”的余音,像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在身后。我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暗示,回到我的驾驶室,灌上油,发动引擎,远远离开这条该死的S307!
沉重的柴油桶撞击着我的大腿,冰冷的塑料触感隔着裤子传来。终于,那对如同巨兽垂死眼睛的车灯光柱刺破了前方的黑暗。我气喘吁吁地冲到车旁,巨大的车体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此刻却显得无比亲切,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和压迫感。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车,粗暴地掀开沉重的油箱盖,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扑面而来。手抖得厉害,塑料桶口几次磕碰在冰冷的油箱口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冰凉的柴油汩汩注入,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异常清晰。灌完油,我几乎是扑进驾驶室,重重摔在包裹着破旧皮革的座椅上。皮革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钥匙就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祷和孤注一掷的狠劲,用力一拧!
“嗡——!”
久违的、低沉有力的引擎轰鸣声骤然响起!那熟悉的震动瞬间传遍整个驾驶室,巨大的声浪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解脱感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让我眩晕。活了!我的老伙计活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我几乎是瘫软在座椅上,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浊气。有救了!能离开这鬼地方了!手指迫不及待地伸向档杆,准备挂档起步。
就在这巨大的轰鸣声浪稍稍平复、我的意识刚刚放松的那一毫秒间隙里——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我身下传来。
像是指关节,轻轻叩在驾驶室底部的金属地板上。
我的动作瞬间僵死!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咚。
第二声。比第一声更清晰,更近。仿佛就在我的脚踝旁边,副驾驶座位底下那片狭窄的阴影里。
引擎还在低沉地轰鸣着,震动着座椅,震动着我的身体。但这巨大的声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仿佛被无限压缩,只剩下那狭窄的副驾座位底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咚。
第三声。沉闷,笃定。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质感。
它就在那里。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在我脚下那片咫尺之遥的阴影里。
我全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脖子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下转动。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无比抗拒地,朝着副驾驶座位底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挪了过去。
驾驶室顶灯昏黄的光线,在座椅的遮挡下,只吝啬地在那个角落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光与暗的交界处,影影绰绰。视线艰难地聚焦,瞳孔在极度的紧张中急剧收缩。
那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引擎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浪,本该是此刻最令人心安的声音,此刻却像一口巨大的铁钟,将整个驾驶室罩在其中,嗡嗡地震荡着我的耳膜和骨头。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声浪里,那三声间隔均匀、沉闷笃定的敲击,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钉,精准地楔进了我的天灵盖。
副驾驶座底下。
就在那里。
我的身体完全僵直,像一块被急速冷冻的肉。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四肢末端冰冷麻木,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剧痛,撞得我眼前阵阵发黑。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在引擎的轰鸣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濒死的耗子在啃噬朽木。
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锈了百年的门轴。我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存的意志力,强迫它向下转动,带动着沉重的头颅。视线,如同被无形的蛛丝拉扯着,无比艰难、无比抗拒地,一点一点,挪向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角落——副驾驶座位底下。
驾驶室顶灯那点昏黄的光,吝啬地照亮着座椅表面粗糙的皮革纹理。光线在座椅边缘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切断。座椅下方,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渊。
我屏住了呼吸。肺叶灼痛,却不敢吸入一丝空气,仿佛那空气里也弥漫着致命的毒药。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瞳孔在极度的紧张中扩张到极限,试图从那片绝对的黑暗中撕扯出一点轮廓,一点信息。
没有移动的影子,没有异常的声响——除了那该死的引擎轰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但那三声敲击的余韵,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在神经末梢。它就在那儿。我知道。它就在那片咫尺之遥的黑暗里,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窥伺?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踝一路缠绕上来,勒紧心脏,扼住咽喉。不能待在这里!绝不能!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猛地炸开!
“操他妈的!”一声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吼叫冲口而出,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绝望的宣泄。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那几乎将人冻结的恐惧。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右手猛地向后一拉档杆!
“咔哒!”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
几乎是同时,左脚狠狠踹向离合器踏板,右脚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将油门猛地跺到底!
“呜——嗡!!!”
巨大的解放J6发出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咆哮!沉重的车身剧烈地一震,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强大的扭力瞬间传递到驱动轮,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叫,卷起路面的碎石和尘土!庞大的车体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向前一窜!
冲!冲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条该死的路!离开座位底下那个……东西!
我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大灯光柱撕开的黑暗。油门踏板几乎被我踩进了地板!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转速表指针疯狂地向上跳动。车速在剧烈颠簸中迅速提升,窗外的黑暗开始向后飞掠。
快!再快一点!
心脏在剧烈的颠簸中狂跳不止,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不敢回头,不敢低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副驾驶那边瞥。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前方的道路和那疯狂咆哮的引擎上。只有速度!只有远离!才能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车子咆哮着冲过一个弯道,巨大的惯性将我的身体甩向车门一侧。就在车身稍稍平稳的瞬间——
咚。
一声清晰的敲击。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变了。不再是副驾座位底下那片狭窄的黑暗。
它来自……我的正下方。
就在我的驾驶座底下!
冰冷的感觉瞬间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一路冰封到头顶!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根根倒竖!仿佛有一块万载寒冰,紧贴着我臀下的座椅!
我猛地低头!
昏黄的顶灯下,驾驶座下方那块厚重的、覆盖着油污和尘土的黑色橡胶脚垫,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除了我沾满泥泞的鞋印,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那股阴冷的气息,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幻觉?刚才的颠簸?我剧烈地喘息着,试图说服自己。一定是错觉!是神经太紧张了!
就在这自我安慰的念头刚刚升起——
咚。
又一声!
沉闷!笃定!仿佛带着嘲弄!
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伴随着那声音,我臀下的座椅……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车身的颠簸!是来自座椅内部的、独立的震动!
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敲击!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的短促惊叫从喉咙里挤出!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那东西!它不在座位底下的黑暗里!它……它就在我坐着的这个铁疙瘩里面!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远比发现座位下有异物恐怖百倍!它与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和海绵!我甚至能想象,那冰冷、僵硬的东西,此刻就在我的身体下方,隔着一层坐垫,无声地存在着!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猛地涌上喉咙!胃袋剧烈地抽搐着!我猛地一打方向盘,巨大的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歪歪扭扭地冲下省道主路,一头扎进了路边一片稀疏的杨树林边缘!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车头狠狠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上,树枝剧烈摇晃,枯叶簌簌落下!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再次狠狠撞在方向盘上,胸口一阵剧痛!引擎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白气从缝隙里嗤嗤冒了出来。
世界天旋地转!
但我顾不上胸口的疼痛,顾不上受损的引擎!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那东西!它就在座位里!
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驾驶座上弹了起来!身体重重撞在车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车门玻璃,剧烈的喘息让胸口剧烈起伏,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
眼睛死死地、带着无尽的惊恐,瞪着那张我刚刚逃离的驾驶座。
深棕色的皮革坐垫,因为年久磨损,边缘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海绵。坐垫中央,是我常年坐压形成的凹陷。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异常。
但那股阴冷的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浓郁地从那个凹陷里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驾驶室。那股若有若无的纸灰味,也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混合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坟墓深处特有的腐朽气息。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脖颈疯狂地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我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视线却不敢离开那座椅分毫。刚才那震动……那敲击……绝不是错觉!
怎么办?跑?弃车?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漆黑一片的荒郊野外?我能跑到哪里去?那个诡异的加油站老头的话,如同诅咒般在耳边回响:“…专找拉树脂颗粒的…要把他那辆没跑完的‘阴车’…接着开下去…”
阴车……替死鬼……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如果这车……真的被“它”占据了?我跑了,它会不会……跟着我?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脚踝、膝盖、胸口……几乎要将我溺毙。
不!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一股混杂着极度恐惧和破罐破摔的狠劲猛地冲了上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猛地弯下腰,双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伸向了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驾驶座!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皮革,那寒意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接冻僵骨髓。我深吸一口气,带着豁出去的蛮力,抓住坐垫边缘那开裂的皮革豁口,用力向上一掀!
“嗤啦——”
皮革撕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尘土、机油、汗馊味和……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干燥的纸灰焚烧后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
坐垫被我整个掀开了!
下面,是座椅的铁架子,还有……一个隐藏在坐垫海绵下面的、长方形的、用厚帆布覆盖着的暗格!那是我很多年前自己动手做的,用来藏一些私房钱或者重要证件的地方!帆布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油污,颜色变得黑黄一片。
而此刻,就在那暗格帆布的正中央,靠近我臀部坐压位置的下方——
赫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那湿痕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黑的深褐色,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外扩散!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杂在纸灰味和尘土味中,猛地钻进我的鼻腔!
那不是水!不是油!
那粘稠的质感……那刺鼻的、铁锈般的腥气……
是血!
新鲜的……或者……尚未凝固的血!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咚”地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驾驶室地板上,膝盖撞得生疼。
眼睛死死地盯着帆布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深色湿痕。它像一张正在狞笑的鬼脸,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挣扎。
就在这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中,那熟悉的、如同索命符般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咚。
这一次,声音无比清晰,无比接近。
它不再来自座椅深处。
它就来自……我膝盖紧贴着的、那片冰冷的地板之下。
那声音,仿佛带着冰碴,穿透了薄薄的地板铁皮,直接敲击在我的膝盖骨上。
冰冷的敲击声,如同丧钟的余震,穿透薄薄的地板铁皮,狠狠撞在我的膝盖骨上。那股力量带着一种非人的阴寒,瞬间麻痹了整条腿。我像被电击般猛地向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副驾驶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恐惧的冰水彻底淹没了头顶。
跑!
这个念头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嘶吼,炸裂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什么车,什么货,什么阴车替死鬼!全都见鬼去吧!我只想离开这个铁皮棺材!离开这张渗出黑血的座椅!离开这不断敲击的地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感觉不到膝盖撞击的疼痛,手脚并用地在狭窄的驾驶室里疯狂扭动,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手指胡乱地在冰冷的车门上摸索着,寻找那个能打开地狱出口的把手!
找到了!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扳!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用肩膀狠狠撞向沉重的车门!
“砰——!”
车门猛地向外弹开!深秋刺骨的寒风,裹挟着荒野的土腥气和枯草的腐朽味道,如同冰水瀑布般瞬间灌满了整个驾驶室!这股冰冷新鲜的空气,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刺进我早已冻僵的皮肤和肺叶!
我几乎是滚着摔出驾驶室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路面上,硌得生疼。但我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那辆如同巨大黑色墓碑般矗立在黑暗中的卡车。离开那扇敞开的、如同怪物巨口的驾驶室门!
就在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瞬间——
一只手。
一只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手,猛地从敞开的驾驶室门里伸了出来!
它没有抓向我,而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抓住了车门外冰冷的金属扶手!
那只手在昏黄的车内顶灯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皮肤紧绷,指关节异常突出,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褐色的、像是干涸泥土和……某种凝固污垢混合的东西。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能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地上,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只手,盯着那扇敞开的车门。
紧接着,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从驾驶室里……挪了出来。
不是爬,也不是跳。是挪。动作僵硬、迟滞,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生锈轴承强行转动的摩擦感。
先是那只抓着扶手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然后,是另一只同样青灰僵硬的手,也扒住了门框边缘。
接着,一个低垂着的、被凌乱枯槁头发完全覆盖的头颅,缓缓地探出了驾驶室的门框。
那头颅垂得很低,脖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直角弯折着,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浓密、纠结、沾满灰尘和油污的头发像一蓬枯草,完全遮住了脸,只露出一点同样青灰色的、线条僵硬的下颌轮廓。
身体……一点点地挪了出来。肩膀宽大,裹着一件深色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和款式的破旧外套,布料僵硬板结,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身体的动作极其不协调,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声,仿佛这具身体内部的关节早已冻僵锈死。
他……或者说……它……整个身体终于完全离开了驾驶室。双脚僵硬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声。身体依旧保持着那个怪异的、低垂着头颅、弯折着脖颈的姿势,像一尊被随意丢弃在荒野的、劣质的、关节僵硬的木偶。
它就那样,静静地、毫无声息地、背对着我,站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站在那辆巨大卡车投下的、如同深渊般的阴影里。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它僵硬的身躯,吹动着它那蓬枯草般的头发,却无法撼动它分毫。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纸灰焚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仿佛冻土层深处挖掘出来的、万年不化的冰冷死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世界只剩下这具僵立的背影,和那辆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钢铁巨兽。
它……要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升起——
那僵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始转动它的脖子。
不是正常的转动。是那种……仿佛锈蚀的齿轮被强行扳动的、一节一节、带着令人牙酸声响的转动。
头颅,一点一点,极其滞涩地,从低垂的状态,开始向上抬起。同时,整个僵直的上半身,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朝我这边转了过来。
枯槁纠结的头发,随着它的动作,簌簌抖落着灰尘和油污。
首先露出的,是同样青灰色的、瘦削的脖颈,皮肤紧绷在突起的喉结和颈骨上。
然后,是线条僵硬、毫无血色的下巴。
再往上……
头发分开了。
一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和远处卡车大灯散射的惨白光线交织之下。
嗡——!
我的大脑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无法理解的、巨大的荒谬感!
那张脸……
灰败!僵硬!嘴唇是毫无生气的青紫色,紧紧地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皮肤像一层蒙了灰的蜡,紧紧绷在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上。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里面……没有眼珠!或者说,只有一片凝固的、浑浊的、如同劣质玻璃珠般的灰白色!鼻梁高而突兀,带着一种死物的冰冷质感。
这张脸,每一道僵硬的线条,每一个灰白的细节,都带着一种来自坟墓最深处的、令人窒息的死气!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
这张脸……
这张脸……我认得!
这张脸……他妈的……就是我自己的脸!
是我王建军!是我每天早上在驾驶室那面布满油污的小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是我跑了二十年长途,被风霜刻下深深沟壑、被疲惫染上沉沉暮气的那张脸!
只是……这张脸,此刻被剥去了所有的活气,只剩下冰冷的、僵硬的、死亡的躯壳!
“呃……呃……”
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不成调的、绝望的嘶鸣。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冻结,然后又在巨大的惊骇中轰然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地捏紧、揉碎!视线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发黑!
那张属于“我”的、死气沉沉的脸,那双空洞浑浊的灰白色“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虚无。
它只是那样“看”着。
然后,那具僵硬的身体,在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中,极其缓慢地、重新转了回去,恢复成最初背对我的姿势。
它抬起一只青灰色的、僵硬的手,抓住了冰冷的车门框。
然后,以一种极其笨拙、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姿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爬回了那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驾驶室。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车门,从里面关上了。
隔绝了那张脸。隔绝了那具身体。隔绝了驾驶室里的一切。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像一滩被彻底抽去骨头的烂泥,瘫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寒风如同冰刀,无情地切割着我裸露的皮肤。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咯咯作响,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巨大的解放J6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引擎早已熄火,车头灯也诡异地熄灭了。它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沉默的黑色墓碑。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如同坠入冰窟,一点点下沉。身体的热量在急剧流失,四肢百骸传来刺骨的麻木和剧痛。寒冷,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蛇,顺着毛孔钻进骨髓,缠绕着每一寸神经。
好冷……
比西伯利亚最冷的寒流还要冷……
冷得……骨头缝里都在结冰……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恍惚看到,那辆巨大的、漆黑的卡车驾驶室里,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影子,正坐在方向盘后面。
它握着方向盘,姿势僵硬。
像一个……刚刚接替了工作的……司机。
无边无际的寒冷彻底吞噬了我。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