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长途的第十年,在陇南一家乡村加油站听到了鹰嘴崖隧道的传说。
“那地方邪性,走夜路的大车总会遇见鬼打墙。”
“二十年前翻过一辆运冻肉的货车,司机至今没找全尸块。”
我不信邪,为躲超载检查硬闯隧道。
导航失灵时,后视镜突然闪过那辆扭曲的货车。
更恐怖的是,车顶凹槽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我猛踩油门,却第三次看见同一个路标。
加油站老板娘说:“只要有人不信邪,鹰嘴崖就要吃人。”
---
雨刮器发疯似的左右抽打,挡风玻璃上水流如注,又被粗暴地撕开一道短暂清晰的视野。外面是墨汁般的黑夜,只有车灯劈开的一小段湿漉漉的柏油路,在无尽的雨水冲刷下泛着油腻腻的光。我,王建军,攥着方向盘的手心汗津津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跑了十年长途,骨头缝里都浸透了柴油味和轮胎胶皮的焦糊气,可这趟往四川去的活儿,邪门得让人心头发毛。超载——后头车厢压得钢板都在呻吟,偏偏撞上这鬼天气,还有前面那个据说卡得死严的检查站。时间像拧紧的发条,催命一样。
“操!”我低骂一声,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中央的喇叭上。沉闷的短促鸣笛被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吞没,连个响屁都不如。烦躁像湿透的棉袄,裹得人喘不过气。油耗子油量表上那个倔强指向“红线”的指针,更是往这烦躁上浇了滚油。油箱快干了。
远处,一点昏黄的光晕在雨幕里顽强地亮着,像溺水者看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孤零零的乡村加油站。我把这匹疲惫又超重的钢铁巨兽慢慢靠过去,轮胎碾过坑洼的水泥地,溅起大片泥浆。
推开加油站简陋商店那扇嘎吱作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过期面包和潮湿水泥地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面,一个裹着暗红色旧棉袄的胖女人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袋很大,像是常年被生活熬着,熬干了所有鲜活气。她身后墙上,一台老式小电视机屏幕雪花乱闪,声音嘶哑地播着不知哪一年的旧闻。
“大姐,加满。”我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女人慢吞吞地站起来,拿起油枪。“这天气,还赶路?”她问话没什么温度,像例行公事。
“没法子,前头检查站等着呢。”我掏出烟盒,弹出一根叼上,打火机咔哒几下才点着。
“检查站?”女人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浑浊,却像两口深井,“那走老鹰嘴崖隧道啊,近,躲得开。”
“鹰嘴崖?”我吐出一口烟圈,隐约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又具体想不起在哪听过。
女人没立刻接话。油枪突突地响着,油表数字飞快跳动。她盯着那跳动的数字,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黏糊糊的、仿佛从陈年棺材板缝隙里透出来的凉气:“那地方…邪性得很。”
我夹烟的手指顿了一下,没吭声,只是看着她。
“走夜路的大车,”她继续道,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讲述一个公开的秘密,“总在那儿遇见鬼打墙。绕啊绕啊,绕到油箱烧干,天亮了,人还在原地打转。”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瞟了我一下,似乎在掂量我的反应,“二十年前的事了…翻过一辆大车,拉冻肉的。啧,惨呐。”
我喉咙有点发紧,烟灰掉了一截在油腻的地上:“司机呢?”
“司机?”女人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哭,“没找全。听说…就剩一只脚,穿着翻毛的劳保皮鞋,死死卡在变了形的方向盘底下。其他的…天知道散到哪片林子里喂了野物。”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无声地往上爬。我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进肺里,才把那点不适压下去。扯淡!我心里骂了一句。跑了十年车,什么荒诞传说没听过?无非是些吓唬新手的鬼话。
“大姐,谢了。”我掐灭烟头,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柜台上,刻意让动作显得干脆利落,“油加满就行。”恐惧?不存在的。我王建军这十年,车轮子碾过的路加起来能绕地球好几圈,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人死如灯灭,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胖女人没再劝,默默地收了钱,找零。只是在递过零钱时,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又抬起来,死死地钉在我脸上,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只要有人不信邪,鹰嘴崖…就要吃人。”那语调,平得像在说“今天白菜三毛一斤”。
我抓起零钱塞进裤兜,转身就走,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那浑浊的空气和女人冰冷的目光。坐进驾驶室,发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我瞥了一眼导航屏幕,上面的路线清晰显示着:绕开检查站,鹰嘴崖隧道是唯一的选择。省下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意味着能赶在天亮前卸货,意味着少交一笔天文数字的罚款,意味着这个月家里的房贷、孩子的补习费、老娘的药钱…全都有了着落。
“妈的,走!”我一脚油门轰下去,沉重的车头猛地向前一窜,庞大的车身碾过湿漉漉的水泥地,重新扑进无边的雨夜和未知的前路。后视镜里,那点昏黄的加油站灯光,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和雨水吞噬,像一个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句点。
省道在鹰嘴崖前拐了个急弯。导航里那个平板的女声突然急促起来:“前方500米,鹰嘴崖隧道,限速40。”我眯起眼,雨刮器奋力刮擦着挡风玻璃,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终于,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雨幕深处。那隧道口开凿得极其粗暴,像一张被硬生生撕裂开的、深不见底的巨口。洞口上方嶙峋的山岩狰狞地突出,在昏暗的车灯下,还真有几分像一只蓄势待扑的巨鹰尖喙。洞口上方,“鹰嘴崖隧道”几个斑驳的红漆大字,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凝固的血痕。
隧道口前竖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赫然写着:“前方隧道维护,禁止通行!”鲜红的油漆字被雨水淋得有些化开,像流淌的血。牌子旁边还歪歪扭扭地拉着一条褪了色的警戒带,在狂风中无力地飘荡,像招魂的幡。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踩了脚刹车。车头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货厢发出沉闷的呻吟。绕路?后面检查站是刀山,绕路是火海,油表指针已经蹭到了红线边缘,像催命的符咒。我死死盯着那黑得令人心悸的洞口,心脏在肋骨后面咚咚地撞。妈的,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十年风霜雨雪,什么路没闯过?我一咬牙,方向盘猛地向右打死,车轮粗暴地碾过地上的碎石和警戒带的残骸,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车身一震,咆哮着冲进了那张巨口。
隧道里是另一个世界。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车灯的光柱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吃力地劈开浓稠的墨色,仅仅照亮前方一小段湿漉漉的水泥路面和两侧粗糙、布满渗水痕迹的洞壁。空气冰冷,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土腥气的怪味,沉甸甸地压进肺里。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巨大的穹顶下被无限放大,空洞地回荡着,咚…咚…咚…像沉闷的鼓点敲在耳膜上,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迟缓的心跳。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绿色的数字显示:凌晨01:47。然后,几乎是同时,我瞥向中控台上的导航屏幕。刚才还清晰地显示着隧道名称和剩余距离的界面,此刻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信号格彻底消失,只剩一个不断旋转的、绝望的灰色圆圈。
“操!”我低吼一声,狠狠拍了一下屏幕。冰冷的塑料触感传递到掌心。没有信号,没有路线,只有这无尽黑暗的隧道和车轮单调的回响。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出的有限路面。隧道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只有一模一样的粗糙洞壁和脚下反射着惨白灯光的积水在重复,重复,再重复。
时间感彻底混乱了。不知道开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只有两分钟?前方车灯光柱的边缘,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不一样的轮廓——隧道的出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灰蒙蒙的天光!我心里一松,几乎要欢呼出来。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扫过后视镜。
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向深渊!
镜子里,在我车后大约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辆货车的轮廓,正无声无息地跟着!
那车…那车的样子极其诡异!车身扭曲得不成样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捏过。驾驶室完全塌陷下去,挡风玻璃碎成了蛛网,黑黢黢的窟窿里什么都看不见。更恐怖的是车顶!巨大的车顶凹槽里,正缓慢地、粘稠地渗出某种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在惨白车灯的映照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泽,顺着变形的车身往下淌,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蜿蜒的痕迹,像一条蠕动着的、猩红的舌头。
冻肉车!老板娘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脑子——“拉冻肉的…就剩一只脚…”
“啊——!”一声非人的惨叫从我喉咙里撕裂出来,带着极致的恐惧。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右脚像失控的铁块,狠狠跺向油门踏板,几乎要将它踩进发动机舱里!
引擎发出濒死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十几吨重的钢铁巨兽在巨大的推力下疯狂前冲,巨大的惯性把我死死按在驾驶座上,安全带勒得胸口生疼。我死死闭着眼,不敢再看后视镜,只是疯了一样地把油门踩到底!轮胎疯狂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浓重的橡胶焦糊味瞬间充满了驾驶室。车子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朝着前方那片代表生路的、灰蒙蒙的天光猛冲过去!
冲出隧道口的那一刹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挡风玻璃上。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安全了!终于安全了!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后视镜——那辆扭曲的、渗着血水的货车,消失了。隧道口像一个沉默的、正在愈合的伤口,重新被雨幕和黑暗吞噬。
巨大的脱力感袭来,我瘫软在座椅上,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然而,这劫后余生的庆幸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前方路边的指示牌。那是一个蓝底白字、再普通不过的公路指示牌,在车灯的照射下清晰可见。上面,一个刺眼的黑色箭头,直直地指向我刚刚冲出来的方向。箭头下方,是三个冰冷得如同墓碑刻字般的白色大字:
鹰嘴崖隧道。
嗡——!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砂轮机,所有的神经都在尖锐的噪音中崩断。血液瞬间冻结,手脚冰凉麻木,连呼吸都停滞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明明冲出来了!我亲眼看着隧道口消失在身后!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扭过头,视线穿过驾驶室侧面的车窗,投向车外那无边的黑暗和雨幕。什么都没有。没有参照物,没有村庄灯火,只有无尽的雨和浓得化不开的夜。一种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冰冷绝望,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瞬间淹没了头顶。难道…还在里面?还在那该死的、走不出去的隧道里?
“不…不…幻觉…一定是幻觉…”我牙齿打着颤,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强迫自己扭回头,死死盯着前方的路,试图找到任何能证明我确实离开了那鬼地方的证据。脚下不由自主地再次用力,油门发出低沉的呜咽,车子继续向前冲去。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刮开连绵不绝的水幕。
开了多久?不知道。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的神经快要被这死寂和重复的雨声彻底绷断时,前方,那熟悉的、撕裂山体的巨大黑影,再次出现在车灯的光柱尽头!鹰嘴崖隧道!那张狰狞的巨口,又一次张在了我的正前方!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这一次,我甚至失去了尖叫的力气。只是麻木地、本能地,再次朝着那黑暗的洞口冲了过去。引擎的嘶吼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冲进隧道。同样的黑暗,同样的死寂,同样的车轮碾压积水的空洞回响。一切都在重复。我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这条没有尽头的死亡回廊里狂奔。仪表盘上的时间,固执地停在01:47。绿色的数字,像一双冰冷嘲笑的眼睛。
第三次冲出隧道口。冰冷的雨水再次砸下。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看了,只是机械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侥幸,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投向路边——
蓝底白字的指示牌。黑色的箭头。冰冷的白色大字:
鹰嘴崖隧道。
“啊——!!”这一次,我终于崩溃了。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对着挡风玻璃外无边的雨夜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在狭窄的驾驶室里回荡,凄厉得变了调。
油表!刺眼的红光!油量警告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像一个最终的死亡宣告。油箱要干了。彻底干了。最后的力气也从身体里被抽空,我瘫在驾驶座上,浑身冰冷,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完了。彻底完了。什么货,什么罚款,什么房贷药费…全都不重要了。我要死在这里了。像二十年前那个只找到一只脚的李德贵一样,死在这个鬼地方,烂在这条走不出去的隧道里。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单调,冰冷,永无止境。就在意识被绝望的泥沼一点点拖入深渊时,引擎盖下传来几声不祥的、如同垂死老人咳嗽般的“咔咔”声。紧接着,巨大的车身猛地一顿,所有的机械轰鸣瞬间消失。车灯,倏地熄灭。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瞬间将我包裹。连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密闭的钢铁棺材里绝望地回响。时间,彻底凝固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就在我的意识在恐惧和缺氧中开始模糊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响,穿透了死寂。
嗒…嗒…嗒…
是脚步声!
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像是穿着浸透了水的厚重皮靴,一下,又一下,踩在隧道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粘滞感,正不紧不慢地…朝着我停下的车头方向走来。
嗒…嗒…嗒…
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驾驶室门外。我的血液彻底冻结了,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挡风玻璃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
脚步声,在驾驶室门外,停住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条即将崩断的钢丝。
然后,一个湿漉漉、冰冷的东西,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和土腥混合的怪味,毫无征兆地,“啪嗒”一声,贴在了我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外侧!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凸出眼眶!借着窗外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我看清了!
那是一只巨大、惨白、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手掌!
五指张开,死死地按在玻璃上!皮肤白得瘆人,指甲缝里塞满了漆黑的淤泥。更恐怖的是,那手掌的根部…手腕的位置…是撕裂的、参差不齐的断口!暗红的、粘稠的组织和惨白的骨茬,就那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断口处还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玻璃往下淌,拉出长长的、蜿蜒的血痕!
“呃…呃…”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是气流强行挤过痉挛的喉管。极致的恐惧像高压电瞬间贯穿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我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疯狂痉挛,手脚冰凉,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只有眼球,死死地、不受控制地,盯着那只紧贴在玻璃上的断手!那断口处滴落的暗红液体,在玻璃上缓慢地汇聚、流淌…
嗡——!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这终极的恐怖彻底撕碎的前一秒,驾驶室里猛地响起一阵极其刺耳、几乎要穿透耳膜的电流杂音!是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它不知何时自动打开了,没有频道,没有音乐,只有一片狂暴的、毫无意义的电子噪音,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大脑!
“沙沙——滋滋——李…沙沙…德贵…滋滋…冻…沙沙…肉…”一个极其扭曲、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男声,极其艰难地从那片狂暴的噪音中挤了出来!那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粘稠的恶意!
“李德贵”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啊——!!!”积蓄到顶点的恐惧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我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狂吼!残存的、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像被点燃的炸药,猛地炸开!完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身体被一股狂暴的力量驱使,我疯了一样扑向方向盘,右手痉挛般地抓住钥匙,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拧!
嗒!
引擎盖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垂死叹息的机械响动。
紧接着,车头那两盏早已熄灭的大灯,猛地爆发出两团刺眼至极、如同正午太阳般的白光!这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突兀,瞬间将驾驶室和前方几米范围内的隧道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甚至穿透了沾满血污的挡风玻璃!
光芒亮起的刹那,贴在玻璃上的那只惨白的断手,如同被强光灼烧的鬼影,猛地向后一缩!不,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扯开!它消失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只在玻璃上留下几道尚未流到底的、暗红色的粘稠拖痕。
强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如同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的回光返照,两盏大灯在爆发出那瞬间的辉煌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世界重新陷入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我僵在驾驶座上,保持着拧钥匙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住的冰雕。心脏在死寂中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沉闷的钝痛。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音,证明我还活着。冷汗浸透了全身的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刚才…那是什么?幻听?幻觉?还是…那东西真的被这突然爆发的灯光…惊退了?或者…只是暂时退开?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瘫在座椅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油表那刺眼的红光依旧亮着,像一个冷酷的倒计时。油箱彻底干了。车灯也灭了。我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条永远走不出去的死亡隧道里,和二十年前那个只找到一只脚的李德贵一起。
嗒…嗒…嗒…
那沉重、粘滞的脚步声,再次从车后方的黑暗中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更近了。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再次尖叫出声,却被喉咙里堵着的恐惧硬生生压了回去。我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僵在冰冷的驾驶座上,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彻底消失。只能死死地、绝望地听着那声音。
嗒…嗒…嗒…
它没有停下。它绕过了车尾。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踏在车头右侧的水泥地上,积水被踩踏,发出细微的溅落声。
嗒…嗒…嗒…
它…走到了副驾驶的车门外。
脚步声,在副驾驶门外,停住了。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的死寂。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像垂死的挣扎。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眼球因为极致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震颤,视线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了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那上面沾满了浑浊的水珠和泥点,只能模糊地看到外面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
然后,那片墨黑之中,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轮廓。
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个被黑暗勾勒出的、僵硬的、直挺挺的轮廓。它就那样紧贴着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带着强烈铁锈和土腥气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冰冷的车门和玻璃,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
我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在座椅上筛糠般地抖动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猛兽逼到绝境的恐惧。它…在看我!
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几百年。副驾驶窗外那个模糊的、僵直的黑色轮廓,终于动了。它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条手臂的轮廓。
那只手臂轮廓的末端,缓缓地抬起,指向了…副驾驶的车门把手!
它…要开门!
“不——!!”积压到顶点的恐惧终于再次冲破了喉咙的封锁,爆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巨大的求生欲如同回光返照的火焰,猛地在我体内燃烧起来!不能让它进来!绝对不能!我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猛地扑向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右手疯狂地去按那个小小的车门锁止按钮!左手则胡乱地在冰冷的车门内饰板上摸索着,试图抓住任何能当作武器的东西!
砰!砰!砰!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塑料锁钮的瞬间,副驾驶的车窗玻璃外面,猛地响起了沉重的拍打声!不是拍,是砸!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蛮力和疯狂!
嘭!嘭!嘭!
整个副驾驶的车门都在剧烈地震动!车窗玻璃在巨大的力量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模糊的黑色人形轮廓在窗外疯狂地晃动着!
“开门…”一个极其嘶哑、干涩、仿佛喉咙被砂纸磨烂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玻璃的震动和我的嘶吼,直接灌进了我的耳朵里!那声音冰冷,粘稠,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非人的饥饿感。“…开门…冷…好冷…”
这声音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理智防线!我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终于按下了那个该死的锁止按钮!同时,左手胡乱抓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个沉重的、用来砸核桃的金属破窗锤!
“滚!滚开!!”我挥舞着破窗锤,歇斯底里地朝着副驾驶车窗猛砸过去!锤头撞击在剧烈震动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铛!铛!铛!
窗外的拍打声更加疯狂了!嘭嘭嘭!整个车身都在跟着震动!玻璃上已经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那个冰冷怨毒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冻肉…新鲜的…开门…饿啊…”
就在我绝望地挥舞着破窗锤,车窗玻璃的裂纹越来越多,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就在车顶炸开!
不是拍打车门的声音,而是某种巨大的、沉重的东西,狠狠地砸在了驾驶室顶部的金属车顶上!整个驾驶室猛地向下一沉!车顶钢板瞬间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一个巨大的、向下凹陷的恐怖凸痕,赫然出现在我的头顶上方!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压扁!
车顶的巨响和变形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巨大,瞬间压过了窗外疯狂的拍打和那怨毒的低语。我挥舞破窗锤的动作僵在半空,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捏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去,死死盯着头顶那个巨大的凹陷凸痕。
金属扭曲的呻吟声还在持续,尖锐刺耳。那巨大的凹陷处,厚厚的钢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缓慢地、无情地向下碾压!凸痕的边缘,粗糙的灰色车漆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金属底色。
然后,我看到了。
就在那惨白的金属凹陷的最中心,一个微小的破损点出现了。一滴…暗红色的、极其粘稠的液体,正从那小孔里,极其缓慢地…渗透了出来。
啪嗒。
那滴粘稠的暗红液体,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我因为极度惊骇而大张着嘴的额头上。
冰冷。粘腻。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的甜腻。那感觉…就像一块在冰柜里放了二十年的、浸透了血水的烂肉,直接拍在了脑门上!
“呕…”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灭顶的恐惧,让我瞬间失声,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呕。身体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我下意识地用袖子去擦额头,布料摩擦皮肤,却只将那冰冷粘腻的触感涂抹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反而更加浓郁地钻入鼻腔。
头顶,金属扭曲的呻吟声如同垂死的哀嚎。那滴液体渗出的破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更多的暗红色粘液,如同活物般蠕动着,从破口边缘挤了出来,汇聚成更大的一滴…
啪嗒。
又是一滴。落在方向盘上,溅开一小片暗红的花。
“不…不…不要…”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在狭窄的驾驶座上拼命地向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座椅里。视线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死死盯着头顶那个不断扩大的渗血破口和缓慢汇聚的下一滴液体。
就在这时——
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极其不合时宜的汽车喇叭声,如同天籁,又如同地狱的丧钟,突然从车头正前方、隧道入口的方向刺破死寂,狂暴地响起!
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突兀,带着一种活人的焦躁和催促,瞬间撕碎了隧道内凝固的恐怖!
我全身剧烈地一颤,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求生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我猛地扑向方向盘中央的喇叭按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疯似的按了下去!
“嘀——!!嘀嘀嘀嘀嘀——!!!”
驾驶室里瞬间被震耳欲聋、毫无节奏的疯狂鸣笛声彻底淹没!这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刺耳,如此…属于活人的世界!它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向头顶那片正在滴血的金属,刺向副驾驶窗外那个模糊的轮廓!
奇迹发生了。
头顶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声,戛然而止。那个不断扩大的渗血破口,那正在汇聚的暗红液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了那里。
副驾驶窗外,那沉重疯狂的拍打声,也瞬间消失。那个紧贴着玻璃的、模糊僵直的黑色轮廓,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了。
只有前方隧道入口方向传来的、那陌生的、急促的喇叭声,依旧在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像一根抛向深渊的绳索。
活人的声音!外面有人!有活人!
巨大的狂喜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神经。我猛地松开按喇叭的手,巨大的惯性让我身体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方向盘上,一阵眩晕。但我顾不上疼痛,像一头挣脱陷阱的困兽,手忙脚乱地去拧钥匙,去踩油门!
引擎发出一阵干涩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咳嗽声。噗…噗…噗…
没反应!油箱彻底空了!
“操!操!操!”我绝望地捶打着方向盘,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在这时,前方隧道入口处,两道雪亮的车灯猛地撕开雨幕,直直地照射过来!强光刺得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一辆深蓝色的重型卡车,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正稳稳地停在隧道入口外。车灯的光芒穿过雨帘,穿透我挡风玻璃上斑驳的血痕和泥污,照亮了驾驶室里我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惨白的脸。
那辆车的驾驶室门开了。一个穿着深色雨衣的身影跳了下来,雨水立刻在他身上溅起细密的水花。他顶着风雨,大步朝着我这辆瘫在隧道口、如同死去的巨兽般的货车走来。
咚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敲在了我驾驶室的车窗上。声音不大,却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哆嗦,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隔着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车窗玻璃,我看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眉毛很浓,嘴唇紧抿着,带着长途司机特有的风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眼神很直接,带着点询问,还有点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
“师傅!”他的声音穿透玻璃和雨声,有点闷,但清晰可辨,“问个路!前头鹰嘴崖隧道,是条近道不?听说能绕过检查站?”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了一小片白雾。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紧,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耐的眼睛。鹰嘴崖隧道…近道…绕过检查站…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老板娘的话,那冰冷的怨毒声音,头顶滴落的粘稠液体…所有恐怖的碎片瞬间在脑海里翻腾炸裂!
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发出警告,想嘶吼让他快跑,远离这个吃人的鬼地方!但极致的恐惧和刚才那番挣扎耗尽了所有力气,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
年轻司机等了几秒,见我像傻了一样只瞪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那点不耐烦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困惑。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用力敲了敲车窗,声音提高了几分:“哎!师傅!问你话呢!鹰嘴崖隧道!到底能不能走?给个痛快话啊!”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越过了年轻司机那张不耐烦的脸,越过了他身后那辆深蓝色卡车的车头,投向了他身后那片被车灯切割开的雨夜。
目光,最终凝固在了后视镜里。
那面小小的、沾着泥点的后视镜中,清晰地映照出隧道入口的景象。
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如同巨兽永远无法餍足的咽喉。
就在那黑暗的咽喉深处,一点极其微弱、昏黄如豆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像一只悄然睁开的、充满饥饿的眼睛。
年轻司机等了几秒,见我像傻了一样只瞪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那点不耐烦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困惑。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用力敲了敲车窗,声音提高了几分:“哎!师傅!问你话呢!鹰嘴崖隧道!到底能不能走?给个痛快话啊!”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越过了年轻司机那张不耐烦的脸,越过了他身后那辆深蓝色卡车的车头,投向了他身后那片被车灯切割开的雨夜。
目光,最终凝固在了后视镜里。
那面小小的、沾着泥点的后视镜中,清晰地映照出隧道入口的景象。
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如同巨兽永远无法餍足的咽喉。
就在那黑暗的咽喉深处,一点极其微弱、昏黄如豆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像一只悄然睁开的、充满饥饿的眼睛。
那灯光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在绝对的黑暗中,固执地燃烧着一点不祥的光晕。它不属于任何现代车辆,更像是…一盏老旧的、快要熄灭的煤油灯。
刹那间,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我的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留下彻骨的冰寒和一种近乎眩晕的麻木。老板娘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我的耳膜:“那地方邪性,走夜路的大车总会遇见鬼打墙…二十年前翻过一辆运冻肉的货车…”而眼前这盏灯…这盏灯…是不是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叫李德贵的司机,在翻下悬崖前,驾驶室里最后亮着的那一盏?!
“走…走…”我终于从干涩撕裂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嘶哑到变调的音节,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年轻司机没听清,把耳朵贴近了湿漉漉的车窗:“啥?你说啥?大点声!”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预感像毒藤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拼尽全力,用尽最后一丝活人的气力,对着窗外那张年轻而困惑的脸,嘶吼出声,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的悲鸣:
“走——!!快走——!!!别进去——!!!里面…里面有东西——!!!”
我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嘶吼而扭曲变形,眼球暴突,布满血丝。这副模样,在车灯惨白的映照下,在布满血污和雨水的车窗后面,活脱脱就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年轻司机被我突如其来的疯狂嘶吼和狰狞面目吓得猛地向后一缩!脸上那点不耐烦和困惑瞬间被惊恐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看疯子的惊骇。他显然被我吓坏了。
“神经病!”他低骂了一声,像是要远离什么不祥之物,又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身,深色雨衣在风雨中甩出一道水线,快步跑回自己那辆深蓝色的卡车。
我瘫在驾驶座上,像被抽掉了脊椎骨,浑身冰冷,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疼痛。我眼睁睁看着,绝望地看着。
那辆深蓝色卡车的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车灯的光芒在雨幕中晃动了一下。它没有选择调头,而是…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朝着那张黑暗的巨口——鹰嘴崖隧道的入口——驶了过去!
不!不!回来!我在心里无声地嘶喊,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着活人世界的光源,一点点地接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蓝色卡车庞大的车头即将没入隧道口那片浓稠黑暗的刹那——
噗。
隧道深处,那盏幽幽亮起的、昏黄如豆的灯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像一只眼睛,满意地、缓缓地…闭上了。
紧接着,蓝色卡车的尾灯,也彻底被那无边的黑暗吞噬。隧道口,重新变回了一个沉默的、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巨大伤口,横亘在雨夜的山体上。仿佛刚才那辆蓝色的卡车,那个年轻的司机,从未出现过。
雨,还在下。冰冷,绵密,永无止境。敲打在车顶的铁皮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
嗒…嗒…嗒…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副驾驶的车窗上。
冰冷的、沾满泥污的玻璃外,是无尽的黑暗。
而在那片黑暗深处,紧贴着玻璃的地方,那个模糊的、僵直的、没有任何五官细节的黑色人形轮廓…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浮现了出来。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次,它没有拍打车窗,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粘稠、都要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无声的注视中,除了冰冷的怨毒和饥饿,似乎还多了一丝…嘲弄?一丝…刚刚饱餐一顿后的、残忍的满足?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牙齿咯咯作响。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恐惧中一点点沉沦。
油表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闭上的、诅咒的眼睛。
隧道里,车轮碾过积水的空洞回响,似乎又响了起来,从某个遥远的、黑暗的深处传来。
咚…咚…咚…
像沉重的鼓点。
也像…缓慢逼近的脚步声。
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