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稻草人

暴雨夜,我的卡车抛锚在盘山公路上。

附近小卖部的老板老陈递来热茶:“二十年前,有对夫妻的车就坏在这儿。”

“他们下车查看,再也没回来。”

我笑他迷信,却瞥见他的货架上摆满夫妻俩的寻人启事。

返回时,车尾立着一个湿漉漉的稻草人。

手电光下,它别着枚生锈的工牌——正是当年失踪司机的。

老陈的声音在雨中飘来:“他们说……活人不能在这地方待太久。”

“久了,就得有人‘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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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疯了似的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像两个垂死挣扎的病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左右摇摆,刮开的水幕瞬间又被新的狂流吞没。车灯的光柱刺破浓墨般的黑暗,却显得那么徒劳,仅能照亮前方几米被雨水泡得发亮的路面,更远的地方,便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我——王建军,狠狠啐了一口,把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屁股吐到脚边早已湿透的烟灰堆里,刺鼻的烟味瞬间被浓重的水汽和柴油味盖了过去。“操他姥姥的鬼天气!”咒骂声在狭小的驾驶室里闷闷地回荡,被车外震耳欲聋的雨声轻易淹没。引擎盖下传来几声不祥的、有气无力的咳嗽,像临终之人的喘息,紧接着彻底没了声息。仪表盘上,油压表的指针猛地坠向令人心寒的红色区域。

完了,彻底趴窝了。

妈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盘山鬼地方!我烦躁地抓了抓几天没洗、油腻打绺的头发,一股子汗酸味混着劣质烟草的味道直冲鼻腔。没有信号,手机屏幕右上角那个小小的叉号冷酷地宣告了与外界联系的断绝。我摸索着打开驾驶座后面的工具箱,翻出那把沉甸甸的、沾满油泥的大号手电筒,又扯过那件挂在椅背上、早已被汗水浸透又阴干无数次、散发着浓重体味的厚帆布工作服,胡乱套在身上。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狂风裹挟着暴雨劈头盖脸砸来,像无数冰针扎在脸上、脖子上,激得我一个哆嗦。脚踩下去,浑浊冰冷的积水立刻灌满了鞋帮。

车头前,柴油正从断裂的油管裂口处,一滴、一滴、又一滴,混着雨水,在泥泞的路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油污。那滴答声,在狂暴的雨幕里竟显得异常清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敲打着我的神经。冷,刺骨的冷,湿透的工作服瞬间变得沉重冰冷,紧紧贴在身上,如同裹了一层冰壳。

我拧亮手电,惨白的光柱在风雨中艰难地劈开一道缝隙,勉强照亮前方湿滑泥泞、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山路。路的一侧是陡峭得令人心慌的山壁,黑黢黢的岩石在电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冷光;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暴雨砸在深谷里,发出沉闷而遥远、如同怪兽低吼般的回响。我裹紧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手电光在黏稠的黑暗中上下跳跃,艰难地辨识着路径。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感觉浑身肌肉都快冻僵、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时,前方浓重的黑暗里,终于刺出一点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昏黄光晕。

那光晕来自路边一座低矮的平房,像茫茫苦海中的孤灯。一块饱经风雨侵蚀、字迹模糊的木牌子歪斜地挂在门框上——“老陈小卖部”。

门是虚掩着的。我几乎是撞进去的,一股混合着廉价香烟、过期食品、潮湿霉味和微弱煤油炉暖意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屋子不大,靠墙摆着几个落满灰尘、玻璃模糊的货架,上面杂乱地堆着些落伍的零食、蒙尘的饮料和几包盐。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旧工装、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佝偻着背,就着柜台上那盏煤油灯微弱的光晕,慢吞吞地糊着一个纸盒子。听到门响,他抬起头,一张被岁月刻满深沟的脸,皮肤粗糙黝黑,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山里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平静。

“哟,抛锚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嗯,油管冻裂了。”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寒意和疲惫的颤抖,“师傅,有地方避避雨吗?手机也没信号。”

“坐吧,坐吧。”老陈指了指墙边一条磨得油亮的长条木凳,没多问什么,转身拿起柜台后一个积着厚厚茶垢的大搪瓷缸子,从旁边一个黑黢黢的大铁皮暖壶里倒出滚烫的开水。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粗糙的脸。“这鬼道儿,又冷又邪性。”他把搪瓷缸子推到我面前的长凳上,热水晃荡着,散发出廉价茶叶被过度浸泡后的苦涩味道,“喝口热的,驱驱寒。”

“谢了,陈师傅。”我感激地接过缸子,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厚的搪瓷传递到几乎冻僵的手掌,带来一阵刺痛的暖意。我捧着缸子,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屋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屋顶和窗户,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

老陈坐回他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拿起一片硬纸板,慢悠悠地继续糊他的纸盒。昏黄的煤油灯光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变幻不定的阴影。沉默了片刻,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往前数,二十年了吧……也是这么个鬼天气,雨大得邪乎,路滑得跟泼了油似的。”

我抬起头,啜饮着苦涩的热茶,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有对跑长途的夫妻,男的姓李,女的姓张……”老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悠远和沉重,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又无比清晰的噩梦,“车就坏在你现在停的那个位置,前后不差十米。”

他停下糊纸盒的手,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油腻的玻璃窗和外面的狂风暴雨,落在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悬崖边缘。“也是油路毛病,男的先下车看。雨太大,女的不放心,也跟了下去……”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就再没上来。”

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暴雨。寒意似乎更重了,从湿透的裤脚丝丝缕缕地往上爬,缠绕住脊梁骨。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搪瓷缸子,滚烫的杯壁也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阴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皱紧眉头,试图用理性驱散这怪谈带来的不适,“掉下崖了?山洪冲走了?”

“找过!”老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随即又低沉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村里、镇上,连着搜了好多天。那崖底下,水流得跟滚开的油锅一样急,下去就是死!可连片衣裳角都没冲上来……”他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灯火,闪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邪门啊,就像……就像被这黑咕隆咚的山,一口给吞了。”

他沉默下来,屋子里重新被雨声填满。我放下搪瓷缸子,站起身,活动着发麻的腿脚,想驱散那股盘踞不去的寒意。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旁边积满灰尘的货架底层。几捆蒙尘的卫生纸,几瓶标签褪色的酱油醋……然后,我的视线猛地定住了。

就在最下面一层货架的角落里,一摞厚厚的、已经发黄变脆的纸张被随意地压在一个空纸箱下面。最上面那张,印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对穿着八十年代常见工装、笑容拘谨的年轻男女。照片上方,印着几个粗黑的宋体大字:**寻人启事**。

下面几行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可辨:“……李卫国,张秀兰夫妇……于198X年X月X日夜……驾驶解放牌卡车(车牌号:XXXXXX)途经……盘山公路XX段时失联……恳请知情者……”

照片里那两张年轻朴素、带着时代烙印的脸孔,在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遥远。二十年的时光,凝固在这一张薄薄的纸上,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拂过那粗糙发脆的纸面,触碰到照片上张秀兰模糊的脸颊。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顺着指尖瞬间窜上手臂。

“呵,”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了一下,干笑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老陈师傅,您这儿……还留着这个呢?年头可够久了。这世上,哪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事?”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店里显得有点大,有点刻意,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老陈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奇怪,没有反驳,没有争辩,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怜悯和某种沉重东西的平静。他嘴角的皱纹似乎向下牵扯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继续糊他那似乎永远也糊不完的纸盒子,含混地应了一声:“嗯……是啊……”

但那声“嗯”,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却沉甸甸的,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石头,直直坠入心底。

雨势似乎小了些,不再是那种倾盆倒灌的疯狂,变成了连绵不绝、令人心烦意乱的淅淅沥沥。老陈沉默地翻出一件破旧但厚实的军用雨衣递给我,又塞给我一小截用油纸包好的蜡烛和一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

“拿着,万一……应个急。”他没看我,声音低沉。

我道了谢,裹紧那件带着霉味和陈年汗渍的雨衣,再次一头扎进冰冷粘稠的雨幕里。返回的路感觉比来时更加漫长。湿透的裤腿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步都沉重而湿冷。手电光柱在细密的雨丝中艰难地切割着黑暗,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泥泞。山风从崖底卷上来,穿过湿透的衣服,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旋着老陈沙哑的声音,还有货架底层那张发黄的寻人启事上,那两张年轻、模糊、带着时代烙印的脸。李卫国,张秀兰……他们的车,就停在我抛锚的位置……

终于,两道昏黄、无力的光柱刺破雨幕,我的大卡车像个沉默的钢铁巨兽,伏在黑暗的山路上。我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奔向那点微弱的光源——那是我暂时的、唯一的避风港。

就在离车尾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一种极其突兀的、不协调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不对!

车尾那一片浓重的黑暗里,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

手电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扫了过去。

光柱猛地定格!

就在卡车尾部,紧贴着冰冷的、沾满泥浆的车厢挡板,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谁?!”我厉声喝问,声音嘶哑变形,被风雨撕扯得不成样子。同时,手指猛地将手电光调到最亮!

惨白刺眼的光束,如同舞台追光灯,精准而冷酷地打在那个“人影”身上。

不是人。

那是一个稻草人。

一个在暴雨中淋得透湿、浑身泥污的稻草人!

它被粗糙地绑在一个歪斜的、同样湿透的木十字架上,戳在卡车尾部旁边的泥地里。稻草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往下坠,紧贴在简陋的十字木架上,勾勒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类似枯瘦人体的轮廓。雨水顺着它草扎的头部、肩膀不断流淌下来,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

更诡异的是,它身上竟然套着一件衣服!

一件早已褪尽颜色、被风雨和岁月侵蚀得看不出原本样式的破旧工装外套!布料湿透,紧紧贴着里面鼓胀的稻草,勾勒出怪诞而僵硬的线条。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件破旧工装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在那件破旧工装左胸的位置,靠近心脏的地方,别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金属片。

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那金属片反射出一点微弱、油腻的暗光。它被厚厚的铁锈和污垢包裹,但边缘的轮廓依稀可辨,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模糊的刻痕……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冰冷的泥地里,无法挪动分毫。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张货架底层的寻人启事在疯狂闪回——照片上李卫国那身同样款式的工装,胸前似乎……似乎也有这么个东西?

工牌!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意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全身,勒得我几乎窒息。二十年前的失踪司机……工牌……一个淋透的稻草人,穿着他的衣服,别着他的工牌,像守灵一样,无声无息地戳在我的车尾!

这他妈到底是谁干的?!恶作剧?疯子?还是……

就在我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大脑被这诡异景象冲击得一片混乱时,一阵微弱、缥缈的声音,仿佛顺着冰冷的山风,贴着湿漉漉的地面,幽幽地飘了过来。

“……活人……不能在这地方……待太久……”

是老陈的声音!那沙哑、含混的乡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久了……”

“……就得有人……‘换命’……”

“换命”两个字,如同两颗烧红的铁钉,猛地楔进我的颅骨!冰冷的恐惧瞬间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手电光柱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濒死挣扎的萤火。我猛地扭过头,不顾一切地将光束射向小卖部的方向!那点昏黄的灯火,在密集的雨帘和浓重的黑暗中,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微弱,如同鬼火般摇曳不定。根本看不清人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哗哗作响的雨声。

“换命”……“换命”……

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回荡、撞击,与眼前这淋透的稻草人、它胸前那块锈蚀的工牌、二十年前那对消失的夫妻、还有我此刻孤零零被困在这漆黑雨夜山崖边的处境……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个冰冷彻骨的词语下,轰然拼接成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漩涡!

我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子不断灌进衣领,混合着瞬间涌出的、同样冰冷的汗水,紧贴着皮肤往下淌。握着沉重手电筒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惨白的光束死死钉在那个稻草人胸前那块小小的、生锈的金属片上,仿佛那是连接着深渊的唯一线索。

我像被冻僵在泥地里,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脑子里只剩下“换命”两个字在疯狂地、歇斯底里地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阵冰冷的眩晕。老陈那沙哑、空洞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穿透密集的雨帘,死死缠住我,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瞬间勒紧了我的喉咙。我猛地吸气,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强行冲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僵直。跑!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一切混沌。我甚至不敢再看那个湿漉漉、别着锈蚀工牌的稻草人一眼,更不敢去想它空洞的“脸”是否正对着我。脚下冰冷的泥浆仿佛有了吸力,我猛地拔腿,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

手电筒的光柱在雨中剧烈地、毫无章法地乱晃,像一只受惊狂舞的萤火虫,只能勉强撕开脚前一小片黏稠的黑暗。泥水被踩得飞溅,冰冷地灌进鞋帮,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进驾驶室!锁死车门!那钢铁的壳子,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距离车门不过七八步,却感觉像隔着深渊。每一步踏下,都似乎踩在某种冰冷粘稠的东西上。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和暴雨,还有那个……那个东西。我不敢回头,只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贴在我的后背,顺着湿透的衣领往里钻。

终于!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湿滑的车门把手!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安心。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拉!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雨夜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门……纹丝不动!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我发疯似的再次用力拉扯、摇晃,沉重的车门像焊死了一样,紧紧闭合着。怎么会?!我下车时明明只是虚掩着!难道是风……还是……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起。我猛地抬头,目光扫过驾驶室侧窗——那扇小小的、沾满雨水的玻璃窗。惨白的手电光透过水幕,勉强映照出驾驶室内部模糊的轮廓。

就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轮廓清晰,正静静地、突兀地摆在那里!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不是错觉!刚才下车前,那里绝对什么都没有!

我几乎是撞到车窗上,冰冷的玻璃贴着我的脸颊。手电光死死聚焦过去,光束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圈。我拼命眨掉眼睫上的雨水,试图看清那东西的形状。

那是一个……稻草扎成的物件。

粗糙,简陋,被雨水打湿了一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它被摆放得端端正正,像一件等待检阅的物品。

它的形状,像一只扭曲的手。几根长短不一的草茎被粗糙地捆扎在一起,模仿着手指的关节,其中一根“手指”还怪异地向上翘着。在它旁边,还堆着一小撮同样湿漉漉、颜色更深的稻草,像是被随意撕扯下来的。

手……头发……

这两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意识。二十年前……那个跟着丈夫下车的女人……张秀兰!

“操!!!”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暴怒,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是警告!是恐吓!是赤裸裸的、来自黑暗的宣告!那个老东西!他早就布置好了!他就在这附近!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像毒蛇一样冷冷地盯着我!

驾驶室进不去了。后路?那点着鬼火的小卖部?那是陷阱!是蛇窟!

巨大的恐惧挤压着胸腔,几乎要爆炸,却在极限的边缘,猛地被一股更原始的、求生的蛮力顶了回去!不能死!不能像那对夫妻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鬼地方,变成寻人启事上两张模糊的照片,变成货架角落里发黄的废纸!变成……变成车尾那个淋透的稻草人!

我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车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手电光柱如同濒死的探照灯,疯狂地扫向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左边是湿滑陡峭的山壁,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顺着岩石淌下;右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暴雨砸在谷底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又像是某种庞然巨物的喘息。前方是来时的路,通往那个点着昏黄灯火、如同鬼屋的小卖部。后方……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暴雨。

退无可退!

目光猛地钉死在车头下方——那断裂的油管处。柴油混杂着雨水,还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往下渗漏。工具箱!驾驶室锁死了,但车头盖下的工具箱……那里有家伙!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我几乎是扑向车头,冰冷的引擎盖被雨水冲刷得滑不留手。手指摸索到熟悉的卡扣,用力一扳!沉重的引擎盖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向上弹开,一股混杂着机油和柴油的热气混合着冰冷的雨雾扑面而来。

手电光急切地探入引擎舱内部复杂的钢铁丛林。找到了!就在靠近驾驶室防火墙的位置,那个沾满油污的金属工具箱!我一把将它拖了出来,沉重的箱子砸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哗啦!”

我粗暴地掀开箱盖,里面杂乱地堆放着扳手、螺丝刀、钳子、几卷胶带……还有一把沉甸甸的、将近一尺长的活动扳手!冰冷的钢铁握在手里,粗糙的防滑纹硌着掌心,那份沉甸甸的、坚硬冰冷的质感,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注入我的四肢百骸。恐惧依然冰冷刺骨,但一股被逼出来的、混杂着暴戾的狠劲也随之升腾起来。

“来啊!老东西!”我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扭曲变形,像受伤野兽的咆哮。我挥舞着扳手,沉重的金属在黑暗中划出呼呼的风声,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恐惧和窥视一并砸碎!“有种你他妈出来!装神弄鬼算什么玩意儿!想换命?老子这条命,没那么好拿!”

雨水疯狂地浇在头上、脸上,流进眼睛,又咸又涩。我背靠着冰冷的车头保险杠,身体半蹲,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疯狂地切割着四周的黑暗。扳手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金属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和心脏狂跳的鼓点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雨点砸在铁皮车顶、砸在泥地上、砸在扳手上的声音,单调、重复、令人窒息。黑暗像凝固的墨汁,手电光柱只能刺穿眼前一小片区域,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仿佛潜藏着无数恶意的未知。

老陈没有出现。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唤,只有无边的风雨声。这种死寂的等待,比直接的攻击更让人发疯。那稻草人,那工牌,那副驾驶座上的“手”和“头发”……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脑海里,不断噬咬着理智的堤坝。

“沙……”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摩擦声,贴着湿漉漉的地面传来。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心脏骤然停跳半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来了!在哪?!

手电光柱猛地扫向声音来源——车尾方向!光束刺破雨幕,精准地打在那个依旧直挺挺戳在泥地里的稻草人身上!

稻草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诡异的姿势,湿透的草茎在风中微微晃动。没有变化……不!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它脚边!就在它那两根深深插进泥里的木十字架腿旁边,泥泞的地面上,赫然多出了一道新鲜的、湿漉漉的拖痕!

那拖痕很短,大约只有半米,从稻草人脚下的泥地里延伸出来,指向车尾更后方、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悬崖边缘!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刚刚被从稻草人旁边拖走,拖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不是老陈……那拖痕……那方向……悬崖!

难道……难道刚才……有什么东西……一直就站在稻草人旁边?!

“呼——呜——”

一阵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阴冷的山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猛地从悬崖下方席卷而上!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极其飘忽的声音,像是女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又像是某种绝望的叹息,断断续续,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若有若无地贴着地面盘旋。

那声音……仿佛就来自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谷底!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握着扳手的手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剧烈颤抖起来,沉重的扳手几乎脱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眼睛死死盯着那道新鲜的、指向悬崖的拖痕,又猛地转向悬崖的方向。无边的黑暗像一张巨口,那道拖痕就是通往巨口的舌头!

二十年前的夫妻……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换命……”

老陈那沙哑、空洞的声音,如同诅咒,再次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那对夫妻……他们……他们根本没走!他们一直在这!在这片黑暗里!在等着……等着有人来“换”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我魂飞魄散!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惊悚和荒谬感的寒意,瞬间将我吞没!这不是老陈一个人的疯魔!这地方……这地方本身……就是活的!它在索命!

“呜——呜——”

那飘忽的呜咽声在风里打了个旋,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悲切,直直地朝着我站立的方向……卷了过来!

跑!必须跑!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悬崖!离开这辆该死的大车!

理智彻底崩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什么老陈,什么稻草人!我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恐惧都吼出去!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与悬崖相反的方向——那唯一远离深渊的来路——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泥浆飞溅!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沉重的雨衣和湿透的衣服像灌了铅一样拖拽着我!肺部火烧火燎!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水泥!但我不敢停!一步都不敢停!手里的扳手和手电筒成了累赘,却不敢扔掉,那是我仅存的武器和光源!

手电光在剧烈的奔跑中疯狂地上下跳跃,如同濒死挣扎的鬼火,只能照亮脚下不断向后飞掠的泥泞路面和路旁影影绰绰、狰狞怪异的山石轮廓。狂风在耳边呼啸,暴雨在头顶轰鸣,那断断续续、如同鬼泣般的呜咽声,仿佛就追在我的身后,贴着我的脖颈!

我像一头被无形的猎手追赶的猎物,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沿着这条盘踞在悬崖边的死亡公路,向着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那个点着昏黄灯火的小卖部——亡命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米,也许有几百米。肺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双腿灌满了酸铅,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得如同搬动一座山。就在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力竭扑倒、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前方浓重的雨幕里,那点昏黄的灯火,终于再次如同鬼魅般浮现出来!

老陈小卖部!

那点光,此刻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不祥。但它是唯一的目标!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岸”!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虚掩着的、透出昏黄光线的木门。身体重重撞在门板上!

“砰!”

门应声向内荡开。

我踉跄着冲了进去,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泥浆,沉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狭窄的小店里回荡。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眼前晃动,刺得我一阵眩晕。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柜台——

柜台后面,空空如也。

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歪倒在地上。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着。

老陈……不见了。

只有那个他之前一直在糊的纸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台中央。盒子已经糊好了,用粗糙的黄纸糊得方方正正,像个……像个微型的棺材。

盒子旁边,放着一把剪刀。剪刀的刃口在煤油灯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光。

剪刀旁边,还有一小撮东西。

湿漉漉的,颜色很深。

是头发。

一小撮沾着泥水、像是刚从人头上剪下来的……花白的头发。

肺叶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和血腥味。我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泥水在身下洇开一片污浊的湿痕。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眼前剧烈晃动,刺得眼球发胀。安全?这念头刚从混沌的脑子里冒出来,就被眼前柜台后的景象狠狠掐灭。

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歪倒在地,椅脚无力地指向天花板。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跃着,将小店内杂乱的货架和堆积的纸箱投下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潜伏的鬼魅。柜台后面,空无一人。

老陈……消失了。

一股比外面暴雨更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柜台上唯一突兀的东西上——那个糊好的黄纸盒子。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口……一口微缩的棺材。它就那么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台中央,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仪式感。

盒子旁边,放着一把剪刀。

一把老式的、沉重的铁剪刀。刃口在煤油灯下闪烁着一点幽冷、锋利的寒光,像某种毒蛇的獠牙。

剪刀旁边,还有一小撮东西。

湿漉漉的,黏连着暗红色的泥点,颜色灰白。不是草,是头发。一小撮被齐根剪断的、花白的头发。几根发丝末端,还粘连着一点点……暗红色的、可疑的皮屑。

我的胃猛地一阵抽搐,酸水混合着恐惧直冲喉咙。头皮炸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老陈!他的头发!这剪刀……

“换命”!

老陈那沙哑、空洞的声音,带着非人的冰冷,再次在我脑子里炸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骨头上。他不是在恐吓我!他……他被“换”了!那对夫妻……或者说这地方索要的“命”……落到了他头上?!

巨大的惊悚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手脚并用地向后猛蹭,脊背重重撞在身后一个堆满空纸箱的货架上,纸箱哗啦一声倒下来,扬起一片灰尘。我像一只受惊过度、濒死的野兽,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出急促的咯咯声。

不!我不能待在这!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

求生的欲望如同濒死的火星,在无边的恐惧中猛地爆燃!离开!必须立刻离开这鬼地方!哪怕外面是狂风暴雨,是无边的黑暗和悬崖!也比待在这口无形的棺材旁边强!

我挣扎着,几乎是爬行着扑向那扇虚掩的木门。手刚搭上门框——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某种巨大的金属门被猛地关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穿透密集的雨声,清晰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地面似乎都随之轻微一震!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我卡车停靠的位置!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再次冻结。脑子里只有一个恐怖的念头:那东西……它……它动了?!它做了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缠绕着我的双腿。但此刻,离开的念头比任何东西都更强烈!我猛地拉开木门,一头再次撞进冰冷的雨幕里。这一次,目标无比清晰——我的卡车!那是离开这鬼地方唯一的工具!我必须发动它!必须!

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泥泞中向着卡车的方向狂奔、爬行,每一次跌倒都带着刺骨的冰冷和绝望。手电筒的光柱在剧烈的颠簸中如同狂舞的鬼魅,勉强照亮脚下飞掠的泥泞和狰狞的山石轮廓。

终于!那两道昏黄无力的车灯再次刺破雨幕,出现在前方!我的钢铁囚笼,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我跌跌撞撞扑到驾驶室门边,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不听使唤,哆嗦着再次抓住冰冷的门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拉!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味和铁锈气息的、熟悉的浑浊空气涌了出来。我几乎是滚了进去,反手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砰”地一声死死关上车门,落下锁!沉重的钢铁外壳将狂风暴雨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暂时隔绝在外。

安全了?暂时……暂时安全了!

我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方向盘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副驾驶的座位——

空空如也!

那只稻草扎成的、扭曲的“手”和那一小撮湿漉漉的“头发”,消失了!

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它们去哪了?!刚才那声巨响……是它们……

我猛地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发动车子!离开这鬼地方!

钥匙!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我颤抖着手拧动钥匙——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起动机发出徒劳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像垂死之人的咳嗽。引擎盖下毫无反应,一片死寂。

油管断了!没有油!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再次狠狠夹住了心脏!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随即被无边的雨声吞没。

怎么办?!

工具箱!车头下的工具箱!那里还有备用油管和快速接头!刚才逃命时,我把扳手和工具箱都扔在车头泥地里了!

必须修好它!这是唯一的路!

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在我身体里激烈交战。外面是索命的黑暗,车里是暂时的囚笼。不修,就是等死!修,就得再次面对那无边的恐怖!

“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这次似乎更近了一些,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了车厢尾部!

我的身体猛地一抖,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它来了!它就在外面!

“操!”一声嘶哑的咆哮从喉咙里挤出,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豁出去的暴戾!不能等死!老子跟你拼了!

我猛地抄起座位旁边那把沉甸甸的、一尺多长的活动扳手——刚才逃命时竟然没丢掉!冰冷的钢铁握在手里,带来一丝病态的、虚弱的勇气。另一只手抓起手电筒,拧到最亮。

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腥味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叶。我猛地推开车门!

狂风暴雨再次将我吞没。我背靠着冰冷的车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手电光柱和扳手同时指向车尾方向,光束剧烈地颤抖着,在密集的雨丝中切割出惨白的光路。

光束尽头,那个湿漉漉的稻草人依旧直挺挺地戳在泥地里,紧贴着车厢尾部。

它还在。

但它的姿势……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的手电光死死钉在它身上。雨水顺着草茎不断流淌。那件破旧的工装外套紧紧贴在稻草上。胸前那块生锈的工牌,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的微光。

一切似乎如常。

然而,就在稻草人脚边,那片泥泞的地面上……刚才那道新鲜的、指向悬崖的拖痕旁边,赫然又多了一道痕迹!

一道清晰的、带着泥浆的……脚印!

那脚印不大,看起来像是……布鞋的鞋印。印痕很深,边缘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鞋底那种老式布鞋特有的、细密的纳底纹路,在强光下依然隐约可辨!

是老陈的脚印?!他从这里……走向了悬崖?!

我的目光顺着那脚印延伸的方向望去——那脚印只走了两步,第三步……就突兀地消失在悬崖的边缘!仿佛他在那里……凭空消失了!或者……被什么东西……拖了下去?!

“呜——呜——”

那如同女人压抑呜咽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再次乘着阴冷的山风,从悬崖下方幽幽地飘了上来!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更清晰了!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悲切,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缠绕在我的脖颈!

“换命……换命……”

老陈那沙哑空洞的声音,仿佛在我脑子里直接响起,与那悬崖下的呜咽声形成了诡异的重叠!

巨大的恐惧彻底炸开!所有的线索——消失的夫妻、稻草人、工牌、副驾驶的“手”和“头发”、老陈的头发和脚印、悬崖下的呜咽……都在这一刻轰然贯通,指向一个冰冷彻骨、无法理解的恐怖真相!这地方……它在吞噬活人!它在完成某种邪恶的“交换”!老陈……成了新的祭品!而我……就是下一个!

“啊——!!!”

一声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理智彻底崩断!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油管,什么修车!跑!用尽一切力气跑!离开这悬崖!离开这条死亡公路!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转身,朝着与悬崖相反的方向——那唯一远离深渊的来路,亡命狂奔!沉重的扳手和手电筒被我像垃圾一样狠狠甩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离开这里!

泥浆在脚下飞溅!冰冷的雨水疯狂抽打着脸颊!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双腿沉重如灌铅,每一次迈步都感觉要栽倒!但我不能停!一步也不能停!身后,那悬崖下的呜咽声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冰冷气息,死死地追着我的后背,贴着我的脖颈!

黑暗!无边的黑暗!只有脚下被雨水冲刷的、反射着微弱天光的泥泞路面,指引着方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肘在冰冷的泥石上磕碰得麻木。肺快要炸开,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开始模糊。

就在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力竭倒地、被黑暗彻底吞噬时,前方浓重的雨幕里,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芒刺破了黑暗!

不是小卖部那种昏黄的煤油灯火!是……是车灯!两道雪亮的、穿透力极强的光束,正沿着盘山公路,从下方的弯道处缓缓驶来!

有车!有车来了!

希望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我濒死的意志!“救命——!救命啊——!!!”我扯开早已嘶哑的喉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破锣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同时拼命挥舞着手臂,踉跄着扑向公路中央!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那两道雪亮的光柱猛地定格在我身上,刺得我睁不开眼。一辆深绿色的邮政运输车停在了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邮政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中年男人跳下车,惊愕地看着泥猴般、状若疯癫的我。

“师傅!你……你这是咋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充满了惊疑。

我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指着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暴雨,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鬼……鬼地方!有鬼!吃人!换命……老陈……稻草人……掉下去了!都掉下去了!快走!快带我走!离开这!求求你!快走!”

邮政司机被我吓得够呛,看着我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又看了看我指的方向——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暴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我连拖带拽地弄上了他温暖干燥的副驾驶。车厢里弥漫着邮件油墨和暖风的味道,与外面那个冰冷恐怖的世界截然不同。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邮政车调转方向,雪亮的车灯刺破雨幕,载着我,向着山下、向着有灯火和人烟的地方驶去。速度越来越快,将那如同巨兽般蛰伏在黑暗中的盘山公路和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一点点甩在身后。

我瘫在座椅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后视镜。镜子里,那条如同黑色巨蟒般的盘山公路,在车尾灯的红光映照下,迅速被浓重的雨幕和黑暗吞噬,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雨夜噩梦中的一个片段。

只有身上冰冷湿透、沾满泥浆的衣服,手肘膝盖传来的阵阵刺痛,还有胸腔里那颗依旧在疯狂跳动、残留着巨大惊悸的心脏,在无声地宣告着那恐怖的真实。

车子驶入山下小镇的边缘,零星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温暖的光圈。路边一个简陋的、亮着惨白日光灯的小饭馆出现在视野里。

“师傅,能……能停一下吗?”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我得……打个电话……报警……”

邮政司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把车靠边停下。我几乎是滚下车,踉跄着冲进小饭馆。里面油腻的饭菜味和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几个穿着工装、正在吃宵夜的本地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这个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电话……老板,电话借我用用!报警!”我冲到柜台,声音抖得厉害。

胖老板愣了一下,指指柜台上一台老旧的红色座机。我扑过去,手指哆嗦着去抓话筒。就在这时,小饭馆角落里,一台沾满油污的、音量开得很小的老旧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本地台的晚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嘈杂的饭馆背景音中,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

“……据本台记者了解,今日傍晚突发的强降雨导致我县部分山区路段出现险情……特别提醒广大司机朋友,途经……盘山公路老鹰嘴段时务必提高警惕,减速慢行。该路段地质结构复杂,历史上曾多次发生……意外坠崖事故……最近一次有记录的车祸失踪事件,发生在大约二十年前,一对李姓运输司机夫妇……”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离那冰冷的红色话筒只有一寸之遥。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女主播后面的话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杂音。

二十年前……李姓夫妇……盘山公路老鹰嘴段……

新闻冰冷而客观的语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它没有提及稻草人,没有提及工牌,没有提及诡异的呜咽和“换命”的诅咒。它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复述着一个被时间尘封的、官方定性的“意外”。

我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目光扫过小饭馆里几张陌生的、带着好奇和些许麻木的脸。他们看着我,像看着一个被大雨淋疯了的可怜虫。胖老板递过来话筒:“打啊?不是报警吗?”

报警?说什么?说一个稻草人穿着二十年前失踪司机的衣服?说小卖部老板老陈在我眼前被“换命”拖下了悬崖?说悬崖下面有女人在哭?他们会信吗?他们只会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将我吞没。那刚刚逃离的、如同地狱般的经历,在现实世界的灯光和新闻播报声中,扭曲成了一个无法言说、无人相信的恐怖笑话。我所有的恐惧、挣扎、亡命奔逃,在旁人眼里,大概只是一个雨夜抛锚司机被吓破胆的狼狈故事。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我只是缓缓地、无力地摇了摇头,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踉跄着退出了小饭馆,重新钻回邮政车里。

“不报了?”邮政司机发动车子,疑惑地问。

我瘫在副驾驶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光怪陆离的城镇灯火,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报什么?说了……谁信呢?”

邮政车继续前行,汇入稀疏的车流。温暖的空调风吹在身上,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雨夜——

老陈浑浊眼中深不见底的悲凉,货架底层发黄的寻人启事上两张年轻模糊的脸。

车尾,暴雨中,那个湿漉漉、别着生锈工牌的稻草人,直挺挺地戳在无边的黑暗里。

副驾驶座位上,那只扭曲的稻草“手”和那撮湿漉漉的“头发”,冰冷地摆放着。

柜台中央,那个方方正正、如同微型棺材的黄纸盒,旁边是闪着幽光的剪刀,和一小撮带着皮屑的花白头发。

悬崖边缘,那道清晰、孤零零、指向虚无的布鞋脚印……

还有……那从深渊底部幽幽飘上来的、如同女人哭泣般的呜咽,冰冷地缠绕在脖颈上……

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钢针,一根根深深扎进记忆深处,再也拔不出来。它们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冰冷的事实:那个雨夜,那条盘山公路,那片悬崖……它们吞掉的,不仅仅是二十年前的夫妻,不仅仅是今夜的老陈。

它们吞掉的,还有一部分的我。

邮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城镇中心的路上,车窗外的灯火越来越密集,人声车声透过雨幕隐隐传来。属于活人的、嘈杂而温暖的现实世界,正在向我敞开怀抱。

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片被暴雨和黑暗笼罩的悬崖边上,留在了那个别着生锈工牌的稻草人脚下。它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灵魂最深处。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疲惫地闭上眼。外面世界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身体深处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像永不停歇的余震,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那场无法言说的恐怖。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单调,持续,如同送葬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