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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故乡的联系非常松散,除了知道它处于里下河地区和零星的几个地名以外,相关记忆也所剩无几,很像偏头痛发作时在前额某个区域里窜动的电流,一闪而过,难以捕捉。痛是种泛泛之感,电流处于痛的下一层,让痛的质地反而显得遥远,甚至与我无关。电流过处好似微风拂过,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的确,我所追赶的虚有之物已被我轻易超过了。傍晚时分我走上里下河村庄由南向北的一条小路,家家户户都生火做饭了,黄豆秸在炉灶里噼啪作响,收黄豆的季节未过,砖路上仍铺着一些带豆荚的枝子,等待行人与车辆压过,豆子跳落于缝隙中,人们再把它们收扫到簸箕里。这噼啪的火也香,可能是遗在豆荚中的零星豆子炸开了。我向前看,复又向后张望,夏末红彤彤的空气是火的聚落,到处都是火,田正中的坟包,树影,沟渠,渠中的水葫芦笼在影中,颜色变得极深,也摇晃得更厉害,我晓得天要黑了,天空一角已落。这时走来了数来宝的人。他嘴里唱着词,见我在路中间走着,便立于一旁,再走一里路有火,他说,火在我后面,在你前面呐。
奶奶突然由屋子后面探出身来,唤我吃饭,这一喊耳朵里的水波便消失,火的影子也静了似的。数来宝的人有根长棍,棍子上扎了串白的粉的纸花,他头上也戴着个花帽子,又开口唱了段吉祥话,伸出手讨钱。奶奶往他手里放了些什么,拉起我就走。天黑了,红色消退,青虚虚的凉气快要升上来,半空中那种噼啪作响的、热的杂声被几声鸟叫打破了。奶奶的手已有老人的触感,我突然变得极小,变成十岁前的模样,从小路上下来,跨过一座沟渠上的小桥,走入后门。
现今这所屋子已空,甚至门口也并没有小路,田在较远处,乡村如幻象一般。它分明又在,只是荒废,原来居住的一部分堂屋与厢房已出售,左手边有一面新封的墙。人只要稍微动作一下,就会被从屋顶垂下来的蛛丝缠住,却不知这蛛丝有什么用,蜘蛛在哪儿,它也是灰尘变的一柱绳,轻飘飘悬于虚空。仰头看屋顶处磨砂玻璃天窗,恍惚阳光是虚的,像是被段无头无尾东西覆上了,只得无奈地拍打一番,搓搓手,手里的丝又复原成一粒灰。屋子里剩下一只大樟木箱,一方破桌子,一个半新不旧的豆绿色坛子,若是以古玩商的眼光来看,这些只算旧货,最多不过百年,尤其是那口坛子,村庄里每一家都至少有一个,是专门用来盛酒的,大麦烧,绿豆烧,米甜酒。我饶有兴味地翻看了一下它的底部,职业习惯,看看是否有烧造的戳记。我又揭开那只樟木箱子,箱子中有一组照片,确实是十岁前拍摄的,上面有我的爷爷奶奶、爸妈、叔叔婶婶、姑姑姑丈、堂弟堂妹,表弟尚未出生。拍摄于乡村影楼,底片仍在,这照片像是新放进去的,倘若果真如此,那一定是我爸放的。他一向喜欢在这只箱子里放上一些东西,一封信,旧搪瓷缸,几张不知何年的报纸,一把蒲扇。因为这只箱子是我家最古老的物件,再之前的,可能更老的,已统统消失,就连脚下青砖或许都没那么大年纪,它是我奶奶的陪嫁之一,作为我们可以触及的最早的那个点,它理所当然成为之后一切记忆与痕迹的收纳之所,又可反复取出或归置,在记忆修改重申甚至翻新之时。当然,它也可能只是我爸的设置,只是每一家都会有一个的普通樟木箱。
故而当大宝问及我在乡间有什么收获,我两手一摊。旧货与古董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有些人认为器物拥有岁月痕迹后便自然有了美感,可能是误解,器物之所以成为古董,因它原本就是艺术品,时间只呼召审美罢了。人的痕迹颇具迷惑性,尤其由时间呼召而来。矛盾之处在于,审美时,会自然地排除人的痕迹,甚至是将器物成型当作是某种神来之笔。当然,古玩商不会想太多,判定标准只在于旧货价格比较便宜,而古董价格比较贵。如果过于较真,就又会问啦,古董与当下制造出的艺术品又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时间,所谓人与器物共同经历的时间自有其价值,抑或器物的制造与使用分明是不同层面的人的痕迹,时间既允许了痕迹又呼召了精神?玩奇石的人曾与我说,奇石是最高级别的玩,想想米芾拜石,师法自然,师法造化,数亿年非人工的艺术品。我又问,那为什么要玩呢?一旦收集,摆放在房子里,难免又留下了人的痕迹。一九九八年南京大水前夕,我刚学会骑自行车,逃学在城中晃悠,我从广州路的大坡一路向下,路过乌龙潭公园,抵达清凉山,扫叶楼那会儿已承包给了私人,变作茶楼,后面新开了奇石市场,玩奇石的人摆了个小摊,教我看一只蛋样的雨花石中有一只蛋样的太阳,如果放在水里,太阳便摇动。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继续向前一小段,山的味道扑面而来,紧跟着就是垃圾的味道,清凉山垃圾中转回收站,食物腐烂,电机漏出机油,金属丝生锈,旧纸张霉烂,我跳下车,翻找着二极管,想要自己拼装收音机,那时我超迷收音机的。与我一同翻找的还有个收旧纸的人,他手上沾了许多油墨,把某家老人生前按照时间顺序收集的剪报弄得乱七八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他说。我们扎进无数痕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