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盛世危局:长安城里的陌生人**

初春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煎药的苦涩与名贵熏香交织的复杂气味。李明,或者说,嗣岐王李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轻暖的蚕丝被,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不复最初的茫然与惊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冰冷的审视。

老管家赵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用银勺轻轻搅动着,试图散去些热气。“王爷,该用药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担忧。这几日,王爷虽然清醒了,能吃下些清粥,但精神似乎总有些恍惚,眼神常常望着虚空出神,偶尔还会喃喃些他听不懂的词句,什么“节度使”、“府兵制”、“均田崩坏”……听着就让人心头发紧。

李珍(李明在内心强迫自己习惯这个身份)微微颔首,接过药碗。温热的陶碗传递着真实的触感,苦涩的药味刺激着味蕾。他皱着眉,屏住呼吸,一饮而尽。这具身体的虚弱感是真实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感,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绝非梦境。

“赵福,”李珍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能连贯,“本王昏睡这几日,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

赵福连忙接过空碗,脸上堆起笑容,试图驱散王爷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回王爷,长安城好着呢!圣人改元天宝,万象更新。东西两市热闹非凡,胡商云集,奇珍异宝堆积如山。曲江池畔,新科进士们踏青宴饮,好不风流!对了,圣人前日还在花萼相辉楼大宴群臣,歌舞升平,听说贵妃娘娘新排的《霓裳羽衣舞》,美轮美奂,引得百官赞叹不已呢!”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描绘着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景象。

李珍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锦被边缘。赵福口中的“盛世”,在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听来,却像是一首华丽却暗藏杀机的挽歌。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史书上的记载:天宝初年,正是大唐帝国表面最辉煌、内里却已开始急速腐烂的转折点。李林甫权倾朝野,闭塞言路;杨国忠开始崭露头角,钻营投机;府兵制名存实亡,募兵制下边镇节度使权力急剧膨胀;均田制瓦解,土地兼并严重,大量流民出现;而那个叫安禄山的胡人,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攫取着圣人的信任和足以颠覆帝国的军权!

“安禄山……”李珍再次低语,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

赵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道:“王爷怎么总提起此人?那安禄山……确实是个异数。听闻他此次入朝献俘,圣人龙颜大悦,加封他为平卢节度使,还赏赐无数珍宝。他在圣人面前装痴卖傻,逗得圣人和贵妃开怀大笑,连杨相公(指杨国忠)都……”赵福顿了顿,似乎觉得议论宰相不妥,含糊道:“总之,此人如今简在帝心,风头正劲。不过,他终究是个胡儿,王爷不必过于介怀。”

李珍心中冷笑。不必介怀?十三年后,就是这个“胡儿”,将率领十五万虎狼之师,踏破潼关,焚掠长安,将这锦绣河山化作焦土!他几乎能看到史书上那触目惊心的描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扶我起来,”李珍突然道,“本王……想看看这长安城。”

赵福一惊:“王爷!您身子骨还虚着,外面风大,万一……”

“无妨。”李珍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这是他几日来第一次流露出属于“岐王”的威严。赵福不敢再劝,连忙招呼外面候着的小厮阿吉进来,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李珍,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紫貂裘。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清冽微凉的空气涌入。李珍在赵福和阿吉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廊下。岐王府邸占地广阔,庭院深深。眼前是精心打理的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移步换景,处处透着皇家的气派与雅致。远处,长安城特有的恢弘轮廓在春日暖阳下铺展开来。巍峨的宫阙飞檐如巨大的兽脊,在蓝天下勾勒出权力的剪影;整齐的里坊如同棋盘,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

这景象,比任何历史复原图都要震撼百倍。它真实、鲜活、充满磅礴的生命力。这就是盛唐!万国来朝,海晏河清的长安!

然而,在李珍眼中,这壮丽的画卷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滤镜。他看到的不只是繁华,更是繁华之下潜藏的、致命的裂痕。

他看到那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想到的是玄宗沉迷享乐、奢靡无度,掏空国库;看到整齐的里坊,想到的是均田制崩溃后,涌入长安的流民正挤在阴暗的角落;看到远处宫阙的飞檐,想到的是李林甫正在里面玩弄权术,排斥异己,堵塞忠言;听到隐约的市井喧嚣,想到的是物价在悄然上涨,民生日益艰难……

他的目光扫过王府的护卫。他们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站姿挺拔。但李珍凭借历史知识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护卫的眼神中,缺少真正百战精锐的煞气,更像是一种仪仗性质的摆设。府兵制崩坏后,中央禁卫军的战斗力也早已大不如前。

“阿吉,”李珍的目光落在身边那个约莫十五六岁、眼神机灵的小厮身上,“这几日,外面米价如何?可有听说……关中有何灾情?或者,边关……是否太平?”

阿吉一愣,没想到一向只关心诗书字画的王爷会问起这些俗务。他挠了挠头,飞快地瞥了赵福一眼,见老管家点头,才小声道:“回王爷,米价……比年前是涨了些,听说是因为今年开春雨水少,收成怕是不好。灾情……小的倒没听说大的,不过前些日子去西市采买,听几个行商说,陇右那边好像闹了蝗灾,逃难过来的人不少,都挤在城外义庄呢。边关……”阿吉压得更低声音,“听说吐蕃人不太安分,在陇西和安西都护府那边时有摩擦。还有……就是那个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最近在范阳招兵买马,动静挺大,好些游侠儿和逃籍的府兵都往那边去了。”

阿吉的话,如同几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李珍本就沉重的心湖。米价上涨、小规模灾害、流民出现、吐蕃骚扰……这些在史书上轻描淡写的词汇,此刻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而“安禄山招兵买马”的消息,更是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十三年!历史的车轮正沿着它既定的、残酷的轨道,轰然向前!而他,李珍,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被困在这具病弱的亲王躯壳里,手握足以改变未来的知识,却受困于身份、时间、以及这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千疮百孔的“盛世”牢笼!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望着眼前这繁华似锦、气象万千的长安城,仿佛看到它正在阳光下沉醉地舞蹈,而脚下的大地,已悄然裂开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罅隙,汹涌的熔岩即将喷薄而出!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冷静分析史料、写下批判性论文的研究生李明。他是嗣岐王李珍,是这即将倾覆的巨轮上,一个提前预知了风暴,却不知该如何拉响警报、更不知能否找到生路的……孤独的乘客。

长安城,这座承载着无数梦想与荣光的伟大城市,此刻在他眼中,第一次显露出了它华丽外表下,那令人心悸的陌生与危机四伏。

“风……确实有些凉了。”李珍紧了紧身上的紫貂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扶我回去吧。”他需要时间,需要适应这具身体,更需要……找到一个撬动这危局的支点。安史之乱的阴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对着这看似繁花似锦的盛世,张开了它森冷的獠牙。